《老照片》:請一如其舊
90年代,我在書店里發(fā)現(xiàn)了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叢書《老照片》。此后,我收齊了《老照片》單行本與厚厚的合集。如今他們每期給我寄來,再忙我也必逐頁細看。《老照片》的涵容遠遠超過一本影集,列舉我記憶深刻的老照片是件困難的事。那幾位剛被日軍捕獲的女軍人,后來活下來了嗎?民國夫妻的西式婚禮照,尤為可看(紗裙、西裝、花籃、小儐相,眼看這些童男玉女在50年代換穿人民裝,60年代與子女捧著紅寶書),還有南北各省質樸的平頭百姓……
相比歐美日本無數精裝攝影專集,廉價的《老照片》既不是影集,也不像攝影雜志,更非文字書。我曾對其主編馮克力說,可惜了,如在國外,這般珍貴的影像是要認真分類、排版,做成一流影集的。這些年,相對講究的國內攝影集越來越多。民國史照片有臺灣的秦風系列,辛亥百年則有劉香成推出的《壹玖壹壹》和《上海》,無疑是國際水準了。
照片、攝影是兩件事。可是,奇異的是《老照片》一舉勾銷了照片與攝影的差異,同時,公眾與私人、歷史與家庭、閱讀與觀看的關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來源大多是家家戶戶私人照相簿,是數以萬計沒有理由進入“攝影”集冊的尋常“照片”。雖然,后現(xiàn)代若干攝影風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緣起和意圖再樸素不過——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從一開始就變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鄰居、不同代際,得以彼此傳看。每次翻開《老照片》,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像是撿來一冊無主的照相簿,倘若愿意閱讀文字,我們便走進一戶戶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員中,認出我們自己及父祖。上百年來,中國的哪個家族和家庭能逃過革命與巨變?在《老照片》的黑白譜系中,多是已逝的人,還有一去不返的景觀。
《老照片》從不標榜攝影刊物,它與我們稱為“攝影”的那么一種文化毫無關涉,它甚至未曾意識到它做了精英攝影無法做到的事——來自、并回到尋常的家庭、尋常的人。
現(xiàn)在我愿收回對馮先生說過的話,原因很簡單:請《老照片》一如其舊。20年來,它已成為全體國民的私人照相簿,人人會在其中找到既屬于親屬、又屬于國家的記憶。這是一份持續(xù)遺失而遭貶值的記憶,《老照片》使之不斷擴展、傳遞,默默增值,有如人找回了家族的遺物。它因此超越了攝影,如它征集的文字,超越文章,是人在目睹照片之際的喃喃自語,是當一切皆盡消隕,瀕于失憶,于是有遲到的告白。但《老照片》的基調很少流于傷感,甚而是溫馨的,沒有一位敘述者自覺是在談論攝影,而是與讀者相對,說起往事和故人。
我也愈發(fā)肯定《老照片》的廉價感。當我說“廉價”,絕不意指《老照片》粗陋,它如貧家的擺設顯得潔凈而有自尊。因這廉價感與中國近代史,何其對應:記憶的貶值,一定對應被貶值的歷史,爭戰(zhàn)、革命、轉型、喧囂,去舊而新的新中國歷程,忽而舊了,以其斑駁的影像,匯入這本薄薄的冊子,影影綽綽,算是歷史的草草交代。說是交代,也勉強,若非僅存的照片,近代史的多少人與事等于沒有存在,沒有發(fā)生。
瞧著一輯輯《老照片》,我不起幸存之感,它提醒我,尚有更多的照片湮滅了。如從歷史灰燼中撿剩的殘余,追念洗劫,《老照片》不可能像歐美的影集那樣,堂皇齊整:它應該是這樣的。
(本文是陳丹青為馮克力著《當歷史可以觀看》一書所作的序,有刪節(jié),題目為編者所加,此書已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