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文學評論盡管備受質疑和非議,但一些憑借學術良知和深湛學養的評論家還是推出了一些可圈可點的評論著述和評論文章,客觀地解讀文學作品,理性地言說文學現象,在向讀者推介優秀文學作品的同時,也坦率而真誠地指出了某些創作亂象和作品硬傷,為文學評論界注入清新活泛之風。當前,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進行和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商業主義已彌漫和覆蓋社會生活的各個空間,整個社會穩中求進的發展態勢傳遞出的信息,極大地改變著讀者的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后工業化和城鎮化律動的迅疾快捷的節奏,使政治、經濟、文化、生態在多邊作用中產生新變。從經濟“全球化”到文化“民族化”的悖反,迫使文學創作已不再按照傳統的政治學社會學設置的路數運作,而是在多維的文藝乃至文化空間中展開,也就是說,社會結構的轉軌、文化體制的轉型、媒介環境的轉折和作家生活經驗的轉變,對文學評論提出了重大而嚴峻的挑戰。
盡管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特別是近十多年來,官方比較注重學術自由并提供了各抒己見的文藝環境,客觀上也為文學批評的繁育勃興創造了寬松氛圍。但我們也不難發現,經過30多年文藝的遞嬗演進,文學創作幾乎成功地實現了自身由傳統向現代的華麗轉身,而文學評論卻始終沒能完成某種內在的、決定性的更替質變。文學評論經常失語于傳統觀念的影響、失語于西方現代理論的沖擊、失語于新的話語體系尋求中……文學批評不能秉持實事求是精神、協調文學創作與文藝消費的關系、直面文學創作實踐等舊病灶尚未切除根治,而文學評論與文學理論、文學史之間嚴格的理論界限模糊不清,文學評論的外延與內涵的界定尚不明晰,文學評論的價值定位、現實功能和具體作用還沒有被共同認定等新疴又紛至沓來,換言之,關于文學評論的一些體系性結構性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文學評論的歷史深透性和現實預測性尚未充分彰顯出來。
在新的歷史條件和時代背景下,文學評論做出呼應作者期許和盼望的舉動大都曇花一現,沒有存留下更多厚重堅實的評論作品。從具體表象來看,盡管報紙的“媒體評論”或高校與科研部門的“學院評論”數量眾多,但在文學界甚至在社會上產生重大影響的評論文章的確鳳毛麟角;盡管從事文學評論的人員在數量上遠遠超過過去,但在讀者中聲望高的評論家卻為數很少;盡管刊發文學評論的報刊比以往驟然增加,但在讀者中享有權威性并被爭相傳閱的評論報刊卻少得可憐。特別是受拜金主義、功利主義等思想影響,甚至出現了某些放棄原則、丟棄底線的“有償評論”和一些胡亂吹捧、沽名釣譽的評論文章,更有所謂“酷評”頻頻亮相,無視作家的辛勤勞作,歪曲作品的原意本旨,將自己的臆想強加于作者或作品之上。凡此種種,不僅玷污了評壇,也使文學評論的質量和威信大打折扣。
上述種種,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三個方面,一是沒有對文學評論在現代人文科學格局中的作用開展系統性研究。每個民族在人文科學上都有自己的崇尚標準和價值取向,但迄今我們還缺乏一套關于文學評論公認的審美理論體系,致使在開展文學評論的過程中不斷出現價值標準失范的亂象;二是很少對文學評論家的身份進行自我定位,即關于漠視對文學評論家自身素質、修養、品格的整體思考和深入打量,特別是忽視了文學評論家自我藝術人格與批評之間內在關系的強有力反思,導致文學評論家自我角色的不斷游離和話語的頻頻失位;三是面向文學創作、貼近當下作品的評論經驗不夠,尚未以理性闡釋發揮文學評論對于文學創作、閱讀和研究的促進作用和啟示功能。
文學評論,只有回到評論者的自我人格之中,才能對歷史、現在和未來負責,才能對文學作品負責,也才能對評論者自己負責。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前乃至今后的文學評論的使命,決不僅僅在于為文學作品的發展進行及時有效的闡發和解讀,更重要的是完成對自身的“救贖”,建立一種獨立的學術品格。所以,在當前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背景下,加強文學評論創新,提升文學評論的品位,使之適應時代特點和創作實踐要求,為我國文藝事業健康發展提供正確引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而緊迫的問題。
首先,要努力重建人文精神。文學評論者要敢于直面物欲現實中人們普遍放逐心靈的境況,始終把精神關懷放到首要位置,以更加切實的態度關懷評論家作為知識分子身份其自身的精神存在性。撿起被人們忘記的心靈問題,著力強調文學作品內在精神深度的重要性。直視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焦灼點,并作出相應的解答,以幫助創作來共同完成某種拯救使命,為讀者提供大量的信息資源:從評論方式中能夠認識到某個時期的藝術思維程式;從評論觀念中能夠透析出當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從評論話語中能夠探測到作為與心靈終日打交道的人對人類精神關懷的深度。
其次,要追蹤文學創作實踐主潮。文學評論不能與文學創作實踐相脫節,更不能從理論或體系出發,而要從文學創作實踐活動的具體形態出發,從文學評論的內在規律出發,還文學評論以本來面目。這就要求評論者應從文本閱讀開始,以閱讀得來的新鮮經驗為媒介,經過提煉歸納,上升為新的理性認識,再對文本進行發掘與評價,并對評論作進一步補充和修正;在此基礎上將形式評論上升到應有的高度,充分重視形式的能動性及其自足的審美價值。每一個評論者都必須具備強烈的文體意識和技術層面上扎實的研究功力,惟其如此才能真正把握文學作品的特殊審美形態,并使自己的評論建立在充分而嚴謹的學理基礎之上。
第三,要豐富自身的知識體系。新時期以來,特別是近年來,隨著現代觀念的全面介入和作家對文體意識的自覺醒悟,文學創作在審美上發生了巨大變革,尤其是各種現代哲學思潮的滲透,更加深了在審美表達上的豐厚性和復雜性。許多文學作品往往集納了十分龐雜而豐富的審美信息,需要相當全面的現代知識結構才能準確地對它進行闡釋,這勢必給評論家造成了一種藝術判斷的困難。客觀地說,真正科學的評論不只是需要評論者與作家保持著相同的文學藝術高度,還要求評論者站在比作家更高的藝術層面上,才能以俯視的姿態作出更為宏闊而精準的評論。因此評論者必須具備扎實的文藝理論基礎和藝術鑒賞力,對當前文學思潮和文學創作進行密切關注和深入探討,客觀分析并揭示出文學發展的現狀與趨向。
第四,要秉持獨立的學術品格。面對消費時代的眾聲喧嘩,很多評論者在提倡寬容、多元的同時認同、遷就過多,無法發出獨立的聲音。真正的評論家應該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在評論一部作品的時候首先要把著眼點放在作品本身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上,而決不應該是作品的作者是誰、名氣有多大以及同自己私交如何等等,更不應該喪失自己獨立的學術品格,在作家身后亦步亦趨、獻媚逢迎、喝彩叫好。這一時弊的內質是,評論漸失科學理性的支撐,導致批評言語陷落和批評心態失位,失卻了必要的批評直覺,對一些文學創作上的傾向性問題失去了敏感和警覺,不能及時地發現和有效地予以評論,以致于開展評論時,不能敏銳地發現問題,犀利地進行分析,并提出獨創性建設性的真知灼見。一篇好的文學評論實際上也正是評論家本人的人格高下和學術知識水平高低的體現,反之,不負責任、一味討好的文學評論只會降低評論者本人的人格和在讀者心中的形象。
第五,要竭力用自己的方式說話。在當前批評的心靈尺度變得越來越模糊、批評的聲音語調變得越來越柔媚、批評的話語方式變得越來越溫情的情勢下,我們很少看到率真的批評勇氣和高超的批評智慧。竊以為真正的文學評論應該以平靜的心理、苛求的姿態去觀照評論對象,力所能及地在話語表述中發出自己的聲音,體現自己的價值標準和審美思考。一切評論話語,都是為了與評論對象建立一種雙向交流的審美關系,并在這種交流過程中發現和確認自我的闡釋能力、判斷能力和精神內在的審度能力。比如世界上一些著名評論,例如海德格爾評論荷爾德林、里爾克,別林斯基評論契訶夫,克里瑪評論卡夫卡,等等,他們的評論文字的最大特質是飽含了探查存在的熱情,評論家更多的是與評論對象之間進行精神上的對話,借此闡釋自己內心的精神圖像和對美的發現,這是一種理想的評論路徑。
第六,要篤化評論家的專業素養。評論家應該對社會發展規律、文化的變遷、文明的影響有更多的了解和體驗,應該不斷地積累歷史文化知識,通過科學把握文化發展規律揭示現實生活中文化的意義以及它對社會發展的能動作用;應該在長期的閱讀實踐中逐漸完善專業素養和審美情調,闡釋文本內在品質和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并展示自己所恪守的藝術立場和價值標準;培養豐富的想象力,通過聯想、想象、幻想將各種相關形象、記憶表象加以組合,在審美創造中把表象聯接于知性或理性的心靈能力。沒有想象力,認知和審美都不可能發生;想象力的匱乏與缺失,直接暴露出對藝術探索的潛在抗拒以及原創能力的孱弱。想象的目的在于讓人感覺到生活是什么,應該是什么,不應該是什么。評論家的責任在于肯定這種精神力量,在于把這樣的力量還給社會。
上述分析、厘清和總結的目的,無非是要接受經驗教訓,真正弄清文學評論本質和規律。就文學評論自身而言,當前至為關鍵的就是要發現和肯定獨立的價值和卓爾不群的品格,不隨波逐流,不人云亦云,甚至要為捍衛自己的理論見解進行不懈奮戰。在做到這一點后,在審視文學作品、考察文學現象、傳達審美經驗等方面才能卓爾不群,其筆下的文學評論才能真正顯示出批評的“在場”與不可缺少的角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