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品市場經歷持續多年的火爆增長以后,2012年驟然降溫,甚至可說遭遇了寒流。日前,國家商務部和中國拍賣行業協會聯合公布的《2012年拍賣行業經營狀況報告》披露:受經濟發展大環境和藝術品市場不規范等多重因素影響,2012年藝術品拍賣成交總額大幅度下滑,比去年同期下降一半還多,僅為2011年拍賣總額的48.47%。該報告顯示,2012年全國共舉辦文物藝術品拍賣會2009個專場,成交額279.98億元。與2011年相比,拍賣場次基本相當,但成交額下滑51.53%。不過,這還不是當下藝術品市場面臨的最主要的難題,比這嚴重得多也棘手得多的窘境是:宿疾未除,又患新病。所謂“宿疾”,主要指贗品橫行、假拍成風、價格虛高等,對此筆者曾有《藝術品拍賣市場的火爆與隱憂》一文加以評述,此不復贅。這里主要談談藝術品市場近幾年流行的“新病”,或者說新的疑難雜癥?!?/p>
遲付乃至拒付成交款,
是藝術品拍賣市場感染的難以治愈的頑癥
如果說,贗品橫行、假拍成風、價格虛高等是藝術品市場臃腫虛胖肌體里久治不愈的宿疾,那么,在資金緊張、成交額驟降的情勢下,遲付乃至根本拒付成交款,則是藝術品拍賣市場感染的新的難以治愈的頑癥。
按照國家商務部2010年頒布的《拍賣行業信息報送管理辦法》,全國拍賣企業每月初必須在國家商務部的“全國拍賣行業信息管理系統”上進行數據上報。中國拍賣行業協會負責對各拍賣企業上報的數據信息進行監督、催報、核對和分析,每年整理推出一份數據比較客觀真實的專項統計,即“拍賣市場統計年報”。由于各拍賣企業在拍賣后都有一定的延期付款時限,藝術品拍賣交易的年報數據一般都要滯后半年甚至一年才能統計完成。2012年歲末,國家商務部流通業發展司、國家文物局博物館與社會文物司、中國拍賣行業協會聯合發布《2011中國文物藝術品拍賣市場統計年報》顯示:雖然2011年藝術品拍賣的成交額確為以前公布的553.53億元,但截至該年“統計年報”最終填報日2012年4月15日,2011年成交拍品實際完成結算交割的金額僅為285.90億元,只是略微超過成交額的一半。藝術品拍賣市場存在相當比例的遲付乃至拒付現象,已是屢見不鮮的事實。
審視藝術品拍賣成交品結款率偏低現象,可以發現,尤以高價拍品首當其沖?!?011中國文物藝術品拍賣市場統計年報》顯示,2011年全國文物藝術品拍賣成交額1000萬元以上的拍品共581件(套),成交款總額為136.25億元;可遲至2012年4月15日,已經實際完成結算的拍品只有261件(套),交割貨款為51.50億元,最終完成結算的數量和金額,僅占成交拍品數量和金額的44.92%與37.80%。2011年最為轟動的拍品,無疑首推中國嘉德春拍落槌的齊白石《松柏高立圖·篆書四言聯》,它以總成交款4.255億元的天價,不僅創下齊白石作品最高成交紀錄,也刷新了中國近現代書畫全球成交紀錄。然而,在2011年“統計年報”中,該拍品卻被顯示為“未結算”。這就是說,這件拍品直到落槌一年后的2012年4月15日,買家仍然未付款。賣家劉益謙曾為自己將這幅有爭議作品拍出天價而頗感得意,到2012年9月他也略帶幾分沮喪地公開表示“至今尚未收到一分錢”。與此遭際同樣命運的高價拍品還有不少,如落槌價1.69億元的齊白石《山水冊》,落槌價8000萬元的齊白石《花鳥四屏》,而以2.3億元成交的傅抱石《毛澤東詩意冊頁》,也陷入未完全結算的泥沼。
藝術品份額交易無異于給藝術品市場
注射讓人飄飄欲仙卻危害生命的海洛因
如果說,市場萎縮和遲付、拒付已經使眾多藝術品拍賣公司臉色蠟黃、萎靡不振,那么,以藝術品投資名目衍生出的某些金融產品,則無異于給藝術品市場注射了飄飄欲仙卻危及生命的海洛因。表面看來,以藝術品投資名目設計的某些金融產品曾使某些畫作爆出難以思議的高價,實際上其中包孕著極大的風險。一些文化藝術品產權交易所(簡稱“文交所”)推出的藝術品份額交易等,就是其典型代表。
始于天津的文交所,曾爆炒兩位當地畫家,并以不限人數的份額化方式發售其作品,使其作品的價格炒得超過了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等一流名家。這一離奇的贏利模式迅速蔓延全國,各地文交所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并爭先恐后開發藝術品份額資產包,將選定的畫家作品分拆為許多份額,像交易股票一樣加以買賣,資金運作方式是“T+0”,交易異常火爆,選定作品的價格多半也越炒越高。其實,藝術品與股票不同,它背后沒有相應的公司實體支撐,更沒有送股、轉股、配股和現金分紅。藝術品份額投資的收益,只能來源于買賣交易中產生的差價,這就決定了只有低買高賣才能獲取利潤。誰能保證文交所交易的每一件作品都低買高賣呢?一旦買了某件藝術品份額的不同買家要賣出自己的份額,誰能保證他們如愿變現呢?更何況“T+0”這種已被中國內地股票市場禁止的交易模式,用之于藝術品份額交易無疑會變本加厲地放大市場風險,使其變成一種新的擊鼓傳花的游戲,最終花落誰家,多半會落入血本無歸的厄運。道理很簡單,一件藝術品經過文交所包裝宣傳,并被拆分為若干乃至諸多份額后,價格必然脫離其原有價值而變得越來越高,而這種明顯高出其實際價值的作品是很難賣出變現的。投資者作為這場資本游戲中最為被動的一方,購入份額后不是陷入“被深套”,就是陷入“要不要割肉”的痛苦中,真正能將份額賣出而賺錢者,不過是將危機轉移到了下家。
有人認為:文交所將藝術品份額化交易是藝術品市場的創新成果,是推動文化產業與金融資本結合的積極探索,值得肯定。其實,這種藝術品交易模式,誘導收藏投資者過度炒作藝術品份額,不僅給藝術品市場帶來極大風險,而且把交易風險無限度地轉嫁到投資者身上,無疑會阻礙藝術品市場的健康發展。至于這種過度投機的交易模式本身就是對藝術的褻瀆,自是不言而喻的。好在2011年11月國務院及時下發《關于清理整頓各類交易場所 切實防范金融風險的決定》,要求除依法設立的證券交易所和國務院批準的從事金融產品交易的交易場所外,任何交易場所必須遵循5個“不得”:不得將任何權益拆分為均等份額公開發行;不得采取集中競價、做市商等集中交易方式進行交易;不得將權益按照標準化交易單位持續掛牌交易;任何投資者買入后賣出或賣出后買入同一交易品種的時間間隔不得少于5個交易日;除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外,權益持有人累計不得超過200人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里強調不得“等額拆分”、“集中競價”、“持續掛牌交易”、“T﹢0實時交易”、“不限權益持有人”等等,正是國內眾多文交所強力推行的。如此禁令一下,對文交所交易無異于釜底抽薪,藝術品份額市值自然連遭暴跌。
面對禁令,盡管也有像天津文交所這樣表示要用法律手段來保護自己藝術品份額化交易的創新成果,并宣稱已經向專利主管部門提出專利申請,但大部分文交所都不同程度地做了調整和整頓。北京漢唐藝術品交易所對所有的交易品種進行停牌處理,并與投資人商量善后辦法;南京文化藝術產權交易所發布公告,終止藝術品資產組合的發行和上市工作;湖南和陜西的文交所則采取措施,向藝術品份額投資者退還資金。不少剛剛開張或積極張羅準備開張的文交所,面對禁令則感到茫然。一方面,這些操盤者不得也不敢明目張膽違反國家規定,另一方面又觀望地方政府的執行力度,期待出現轉機,以求東山再起,大撈一票。
藝術品基金入場雖然取得驕人的業績,
但過度投機性將不可避免地引起市場震蕩
如果說,前幾年一些財大氣粗的機構信托基金進入藝術品市場有力推動了拍賣市場的繁榮和藝術品價格的猛漲,那么,這種以藝術品信托為主的“藝術品基金”入場則仿佛體育競賽沾染了興奮劑,雖然一時取得令人驚嘆的驕人業績,但由于過度投機性,終將難免引起市場震蕩的后患。
藝術品市場過去主要是行家、愛好者的收藏市場,規模較小。2004年后,一些富人加入收藏隊伍,他們對藝術品未必深入了解及愛好,只是把藝術品當作投資產品經營,藝術品價格由此迅速上漲,拍賣市場也日趨火爆。這種情況到2009年又有新的變化,就是不僅富人步入拍賣市場,而且一些組織機構和基金也接踵而至了。如果說,以前的藝術品價格和金融市場的關系不大,市場還屬于收藏型市場;那么隨著富豪們的進入,特別是組織機構和基金的進入,把拍賣藝術品完全作為投資行為,藝術品與金融市場的關系越來越緊密,市場也越來越呈現云譎波詭的復雜狀況。金融市場的資金進入藝術品市場,從好的方面說,可以大幅提升藝術品的價格,2009年至2011年單件書畫作品拍賣價格接二連三超過億元,以至人們驚呼“億元時代”的突如其來;從不好的方面說,就是會出現藝術品價值與價格的嚴重錯位,包括畫家、藏家、投資人的意識錯位和行為錯位,同時市場的不確定性和風險性都陡然增大了。多年來,藝術品拍賣的價格基本以年均20%到30%的速度增長,自機構基金入場后,價格如脫韁的野馬,一下奔到前所未有的高位。拍賣市場許多天價拍品,往往最終都落到機構基金和信托手里,自然面臨下一步誰來接盤的問題。如果沒有人接盤,藝術品市場無疑會出現大起大落。
2009年6月至2012年12月,國投信托、吉林信托等19家信托公司發行藝術品等投資產品73款以上,基金規模約72.06億元。2012年下半年,隨著藝術品市場持續下滑,不僅投入資本銳減,而且部分產品臨近兌付期,不得不忍痛“割肉”出貨。2012年10月9日,香港蘇富比秋拍,清代《張照草書〈韓愈石鼓歌手卷〉》以7010萬港幣成交,而這件作品2010年10月7日在香港蘇富比秋拍的成交額為9026萬港幣。不算資金成本、利率及通貨膨脹率,這件作品賬面虧損即高達2016萬港幣(約合人民幣1649.75萬元)。悲慘的一幕隨后再現,2012年10月28日中國嘉德以2300萬元拍出康熙橫幅行書《篤志經學并四十名臣詩》,而該作2010年6月3日在北京保利的成交價為3360萬元,賬面虧損也高達1060萬元。
冷酷的市場并不隨人們的意愿而轉移,我們最不希望出現的問題已經出現,并且僅僅是開始。2013年還將有29款藝術品基金產品到期需要兌付,規模為26.42億元——上半年10款,規模為8.8億元;下半年19款,規模為17.62億元。按照現在的行情,我們有理由擔心基金是否能夠全額兌付給投資者,若想全額兌付,這筆錢從哪兒來?如果通過拍賣出貨變現,必然賠本“割肉”,而且可能賠得慘不忍睹,這又將導致市場面臨更大的下行壓力。
藝術品市場疾病叢生,
與市場運行機制不健全和不規范、入場者過度投機乃至鋌而走險密切相關
藝術品市場為什么會陷入宿疾未除又患新病的窘境?從客觀外部環境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尚不完善,藝術品市場運行機制不健全和不規范,當然是不可忽視的緣由;從主觀內部原因看,許多入場者(包括買家、賣家和拍賣行等中間商)懷有強烈的投機欲望,企圖一夜暴富或一票暴富,不擇手段鋌而走險乃至坑蒙拐騙追求利益最大化,這是藝術品市場疾病纏身的根由。
如遲付或拒付成交款,當然不排除流動資金不足、資金周轉困難所致一時難以付款的情況;但往往也與缺乏誠信和社會責任感、舉牌后嫌價格太高而反悔相聯系;深為人們詬病的“關聯交易”,在遲付和拒付中也占不小比例。所謂“關聯交易”,即買家舉牌后根本沒有打算及時付款,是鉆拍賣公司有一定付款期限的空當,企圖很快找到下家接手,再用轉手下家得到的資金來付款并賺錢。無疑,這是一個無比美好的“空手套白狼”的營銷設計,但問題是一旦套不到“白狼”,也就是說找不到下家接手,則必然構成拒付,甚至可以說是惡意拒付。
對于遲付和拒付現象,人們自然可以通過訴諸法律來解決問題。但現行法律對遲付、拒付行為的處罰只是隔靴搔癢,對違約者并不具有真正的震懾作用。我國《拍賣法》第39條規定,未按照約定支付價款的,應當承擔違約責任,或者由拍賣人征得委托人的同意,將拍賣標的再行拍賣。拍賣標的再行拍賣的,原買受人應當支付第一次拍賣中本人及委托人應當支付的傭金,再行拍賣的價款低于原拍賣價款的,原買受人應當補足價款。如此低廉的違約成本,無疑也是導致遲付、拒付現象屢禁不止的原因之一。相比之下,西方國家對類似行為的懲罰則嚴重得多。如法國《刑法》第313條第6款規定,參加競拍而最終拒絕付款者,判處2.25萬歐元罰款和6個月監禁。
既然訴諸法律麻煩且難以最終解決問題,拍賣公司不能也不會坐以待斃,只能起而行動,另謀良策。中國嘉德2012年4月宣布,從2012年5月起試行“嘉德注冊客戶計劃”,即在嘉德辦理過競買手續并按時付款結算的客戶,可以成為嘉德注冊客戶,有權向嘉德推薦新客戶并享受豁免保證金的服務;而未辦理過競買登記手續的客戶,則要由注冊客戶書面推薦并經審核后,方可辦理競買登記手續,否則需要交納雙倍保證金。國際兩大拍賣公司蘇富比和佳士得,在中國買家集中的香港拍場上,則推出了提高保證金數額、對高價拍品的競拍人進行更嚴格審核及交納高額保證金等措施。此做法被國內多家拍賣公司所仿效,雖然具有一定的效果,但就診治遲付、拒付頑疾而言,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策。提高成交拍品的結款率,仍是當下眾多拍賣公司亟待解決的頭痛棘手之事。
總而言之,藝術品市場亂象叢生與這些年市場本身過熱乃至瘋狂有關。馬克思早說過,資本一旦遇到利潤就會蠢蠢欲動: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會犯任何罪行,甚至敢冒上絞刑架的危險。藝術品市場出現種種揠苗助長、飲鴆止渴、偷梁換柱、走火入魔等怪現狀,無不與從中可投機取巧獲取高額利潤息息相關。現在隨著經濟走勢的調整下滑,藝術品市場明顯降溫,基金開始紛紛出貨,資本也呈現離場跡象,億元現象已寥若晨星,天價難再,市場正逐步恢復喧囂后的平靜。在此情景下,原來被資本邊緣化的收藏家重新返場,拍品多在估價區間或合理價位成交,市場慢慢回歸常態。也許,一個健康的藝術品市場,除了需要誠信品格、行業規范和法律監管外,更需要一個成熟穩健的常態狀態——這種狀態既不亢奮癲狂,又不萎靡消沉,本身就能抵御和防治不少細菌、病毒與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