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先生在文章中反復談到尋路和尋夢。尋路就是對外要在世界上找到一條路,承擔著民族進步、療救靈魂的義務。同時這個過程中他也在尋夢,是面對自己的內心,進行深刻反思,甚至是激烈搏斗,在寂寞中面對著自己內心深黑的層面。
2013年3月3日,適逢唐弢百年誕辰之際,“唐弢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暨第二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頒獎儀式”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李敬澤、吳義勤、嚴家炎、張炯、吳福輝、孫郁、王鴻生、孟繁華、于潤琦等專家學者、唐弢先生子女等人參加了座談會。
“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由中國現代文學館設立,目的在于弘揚唐弢先生的學術精神,鼓勵青年學者的文學研究。天津微像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提供了資金贊助,以支持中國青年批評家的成長。2003年,首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舉辦,其后由于種種原因未能舉行,到2012年,該獎重啟,并將每年舉辦一次。第二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最終5篇作品獲獎,分別是:李丹夢的《現代中原“化石”——喬典運論》,齊曉紅的《當文學遇到大眾——1930年代文藝大眾化運動管窺》,敬文東的《格非小詞典或桃源變形記》,黃發有的《文學與年齡:從“60后”到“90后”》和邵燕君的《網絡時代:新文學傳統的斷裂與“主流文學”的重建》。評委認為,獲獎論文反映了本年度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最新水平,體現了青年學者敏銳的學術眼光和不凡的才情。座談會上,與會專家研討了唐弢的文學精神與文學遺產。
力透紙背的雜文創作
唐弢是我國著名作家、文學理論家、魯迅研究專家、文學史家和收藏家,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事業作出了卓越貢獻。
1913年,唐弢生于浙江鎮海,年少家貧,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卻立志要讓自己的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唐弢讀書不易。談到這一點,有一件事令評論家李敬澤印象深刻:有一次唐弢和父親在商務印書館看到一套《辭海》,書價很貴,要四塊大洋,唐弢想買,父親從懷里掏出四塊大洋,摸了又摸,最后顫顫巍巍地交給店員,買回了《辭海》。為了讓唐弢讀書,即使家里少買幾擔米,父親也舍得。
上到初二,唐弢家里突發變故,被迫輟學,只能到郵局去當分撿工。唐弢說,自己的奴隸的命運竟然是這樣不容易擺脫。他看見了周圍的壓迫、侮辱、剝削,看見了冷嘲和誣蔑,但是,也看見了種在這誣蔑里的決心,他正是受著這決心的蔭庇開始長大起來。
早年,唐弢受到魯迅影響,成為在魯迅親自指導下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從在郵局做分撿工時起,唐弢開始了文學創作,寫雜文,登在報紙上竟被認作是魯迅寫的。有一回《申報》編輯請客,其中有魯迅,有郁達夫,唐弢作為經常投稿的文學青年,也被請去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魯迅。魯迅開玩笑說,唐弢寫文章,我替唐弢挨罵。從此魯迅和唐弢開始了密切的交往。唐弢早期的寫作主要是雜文,和他與魯迅的交往分不開。李敬澤指出,唐弢的雜文既傳承了魯迅的風骨和精神,同時又有自己的特色,唐弢畢生都非常珍愛雜文這個文體,也為雜文在魯迅之后的進一步不斷發展做出了探索。
唐弢的雜文,有很多是對當時社會的深刻透視。比如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唐弢曾經說:中國是個謎一樣的國度,中國的人民一向過著猜謎的日子。李敬澤感嘆說,這種對舊中國的批判,至今仍讓人感到力透紙背。
重視第一手資料、論從史出的撰史理念
為了參加紀念唐弢的座談會,李敬澤在家里的書堆中找到了一本褐色的舊課本。他說:“我們上學時,嚴家炎老師給我們講現代文學史,用的就是這個課本。如果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就能夠看到這套書的重大學術價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上大學的人是很幸運的,通過這套書,通過唐弢先生、嚴家炎先生他們的教誨,讓我們比前面的人更充分地理解了現代文學史的豐富,理解了現代文學史不僅僅是階級斗爭史、政治思想史,讓我們學會了在具體的復雜的歷史環境中去看待作家,看待各種各樣的文學現象。所以這樣一套書,是唐弢先生給我們留下的非常重要非常珍貴的一份遺產!”
李敬澤所說的這套書,就是由唐弢和北京大學教授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作為全國高等院校的文科教材,此書風行數十年。唐弢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編寫作出的開拓性貢獻,不僅包括他的魯迅研究,包括《晦庵書話》中對于現代文學史料所做的大量保存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和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
當年和唐弢一起參加《中國現代文學史》撰寫工作的嚴家炎先生也來到了紀念活動現場。在他看來,唐弢也許是寫作中國現代文學史最理想的人選之一:有豐厚的創作經驗,良好的理論和審美修養,熟悉文壇的狀況,歷史感很強,而且藏書豐富,文字又漂亮。
嚴家炎認為,唐弢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健康發展作出了相當重大的,甚至是絕對性的貢獻!這突出地體現在唐弢所堅持的撰寫現代文學史的理念上。
據嚴家炎先生回憶,1961年開始集體編寫中國現代文學史教材時,最初幾乎半年時間是群龍無首的狀態,進度非常緩慢。后來唐弢接受大家的要求,擔任主編,為現代文學史的編寫規定了一些重要的原則。比如說必須采用第一手材料,至少也應該依據初版本或是早期的印刷版本,作品要查最初發表的期刊,這樣可以防止以訛傳訛。他提出一定要注意寫出時代的氣氛,文學史寫的是歷史演變的脈絡,只有掌握歷史橫的面貌,才能寫出歷史縱的發展。
唐弢還提出文學史要盡可能采取春秋筆法,觀點要從客觀的敘述中流露出來,不要有大批判的字樣。唐弢不贊成以論帶史,他主張要論從史出,評論要從歷史本身的事實中出來。唐弢自己并不贊成現代文學史一上來就寫序論。嚴家炎說,“這對于學科建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唐弢在編教材時規定的一些原則和具體做法,雖然沒有正式發表,但實際上通過編寫人員和內部印出來的教材,后來都起了重要作用。一直到唐弢晚年,他仍然始終堅持著這種從原始材料出發的嚴謹求實的學風。
評論家吳福輝對唐弢的第一印象,也印證了他學術工作的嚴謹。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唐弢給社科院研究生講課,當時社科院的研究生都在北師大住,老師講課也在北師大。吳福輝當時是78級的研究生,有一次趕到北師大去聽唐弢的演講。“他講的是自學,著重講怎么收集資料,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們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讀書的機會,可要把冷板凳坐穩,好好收集資料,一年兩年三年寫出一篇論文來。主要是說這個,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吳福輝說,自己當時的感受就是前輩學者那種對求知的認真和敬畏,不可否認,學術需要聰敏機靈,但一定離不開用功,這是唐弢第一課給他的印象。
雖然嚴謹,但并不刻板。嚴家炎說,唐弢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另外一個貢獻,就是他的文學評論藝術感極好。文學史研究水平的高低取決于很多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研究者本身要有藝術眼力,審美把握一定要中肯。如果文學藝術作品水準很高卻講不出好處,就是豬八戒吃果子;如果評論者看不到缺點,胡亂吹捧也是一種失真。唐弢本人就是作家,藝術感極好,他喜歡用詩的語言把自己的藝術感悟說出來。“我以為在審美評價上,唐弢先生在現代文學研究方面是非常不錯的。”嚴家炎說。
捐書成就中國現代文學館半壁江山
唐弢是一個大藏書家,他一生收藏了大批現代文學書刊,同時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六十年代都有一段時間集中精力寫了大量的書話,保存了現代文學出版活動的大量史料。1992年,唐弢的家人在先生逝世后將其全部藏書捐贈中國現代文學館,總冊在四萬冊以上。當時中國現代文學館還在草創階段,沒有現在這么好的大樓,沒有這么多藏品。巴金先生看到這些藏書非常高興,他說,有了唐弢先生的書,中國現代文學館就有了半壁江山。唐弢的藏書中,一級品有144件,使得中國現代文學館有了一批寶貴的依托資料,成為現當代文學研究非常重要的學術中心。唐弢的捐贈贏得了中國文學界、學術界的廣泛敬意。中國現代文學館為此建立了“唐弢文庫”,整理出版的《唐弢藏書圖書總錄》,已成為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寶貴資源。
贈書之時,為了寄托和弘揚唐弢先生的精神,中國現代文學館約定設立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以資獎勵新人,推動促進青年批評家的成長。李敬澤說:“文學批評是一件寂寞的事情,但是唐弢從一個郵局分撿工開始,懷著信念,懷著熱情,在上海那個十里洋場上做著他認為應該做、卑微寂寞的事情。唐弢先生在文章中反復談到尋路和尋夢。尋路就是對外要在世界上找到一條路,承擔著民族的進步、療救靈魂的義務。同時這個過程中他也在尋夢,是面對自己的內心,進行深刻反思,甚至是激烈搏斗,在寂寞中面對著自己內心深黑的層面。我想這兩個方面是魯迅的精神,唐弢先生畢生踐行著這種精神,這種精神也必然會繼續影響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