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古村,它的恒久得益于自然的庇護,自然所擁有的一切都可以阻隔外界對它的入侵;而它的粉墻黛瓦或青磚灰瓦掩映在季節變幻的色彩中,構成了耐人尋味的動靜關系,流動的歲月仿佛因此滯重而穩定、安詳而深沉。走向古村,我常常愕然:不知是風景把它的建筑自然化了,還是那些建筑把自然人格化了。
最初對古村的興趣,源自好奇。
我總想追問它對自然的那種充滿敬畏的尊崇。村莊向自然索取一塊領地,作為人類安居的寓所,其建筑的本意便表達出對自然的適當隔斷。
通常一座古村就是一座民間藝術博物館,一座民俗博物館。很難想象,一個沒有多少精神寄寓的村莊能夠戰勝自然的覬覦、歲月的風蝕、它自己對傳統的懷疑、否定和顛覆,一直保存、看護著自己的歷史風貌;反之,如果說,古村世世代代保留著先人的遺產,是出于共同的質樸的文化自覺,那也是不可思議的。
通過那些以木、石、磚為材料的雕刻,那些描繪在瓦檐下、門楣上的美術,那些題寫在匾額、楹柱上的書法來探詢民俗的生成、風尚的演變、生活的歷史,要比考證建筑材料、設計風格直觀得多。
最初對古村的興趣,源自好奇。
我總想追問它對自然的那種充滿敬畏的尊崇。村莊向自然索取一塊領地,作為人類安居的寓所,其建筑的本意便表達出對自然的適當隔斷。它用宅院,用山墻,用屋頂,用溝壕,與風雨雷電對抗,與蛇蟲猛獸對抗,與一切可知或不可知的危害對抗。然而,人對自然唇齒相依的情感,決定了村莊集聚于大地,就和自然須臾不可脫離了。它用門、用窗迎迓著自然,用天井和院落呼吸著自然。村莊成為古村的歷史,仿佛就是建筑和自然不斷協調、相互授受契合、逐漸融為一體的過程。一些燕雀成了梁上檐下的熟客,一些藤蔓攀過了人家的墻頭,一些草木更是縱情恣肆,在瓦溝里扎根,在磚縫間落戶。即便雨水吧,一旦由天井瀉入屋堂,就溶解成為人們“四水歸堂”的祈愿,成為大自然的賜福。
是時間把古村造化為山水田園間不可或缺的景物,成為山水之精神、田園之魂魄。在遼闊的蒼穹之下,它通過屋宇的水平鋪開構成建筑群落,形成優美的天際線,仿佛舒展身體緊貼著大地,用全部的肌膚和血肉吸納著天光地氣。假如它成群結隊地匍匐在田畈上,密密匝匝,如同成百上千只永遠沉醉于孵化期的大鳥;而在逼仄的山坳之中,它依偎著團團綠蔭,聚族而居,則似進入夢鄉也在反芻生活的牛。
是的,在我眼里,它始終是有生命的。我指的并非由彌漫其間的炊煙、聲音、氣味和色彩,所傳達的生命信息,而是說它的建筑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存在,就是依存于自然的一種生命。它會在溪水中洗濯自己的倒影,借晨嵐擦拭自己的羞笑;它會一直鉆進山的深處、路的盡頭,然后藏在某棵古樟的暗面,寧靜生活的背面,警惕地打量著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作為古村,它的恒久得益于自然的庇護,自然所擁有的一切都可以阻隔外界對它的入侵;而它的粉墻黛瓦或青磚灰瓦掩映在季節變幻的色彩中,構成了耐人尋味的動靜關系,流動的歲月仿佛因此滯重而穩定、安詳而深沉。走向古村,我常常愕然:不知是風景把它的建筑自然化了,還是那些建筑把自然人格化了。
我總是驚羨它兼收并蓄各種藝術的風雅。我相信,僅僅依靠自然的庇護,是無法解釋它延續數百乃至上千年歷史的全部緣由的,它歷盡滄桑,可以頹敗,卻不凋亡,一定有著堅硬或柔軟的內在生命動力。豐厚的文化底蘊、豐富的藝術珍藏,就是它內在生命綿延不絕、搖曳多姿的精神支撐之一。所以,通常一座古村就是一座民間藝術博物館,一座民俗博物館。很難想象,一個沒有多少精神寄寓的村莊能夠戰勝自然的覬覦、歲月的風蝕、它自己對傳統的懷疑、否定和顛覆,一直保存、看護著自己的歷史風貌;反之,如果說,古村世世代代保留著先人的遺產,是出于共同的質樸的文化自覺,那也是不可思議的。
那么,為什么直到今天它仍能以琳瑯滿目的藝術珍藏令人流連其中呢?我更愿意到每棟老房子、每塊磚石、每根梁柱中去探究其奧秘——我贊嘆那種由建筑藝術的面、體形、體量、群體等等要素構成的形式美,贊嘆記錄著設計、技術和工藝水平,尤其充滿藝術想象力的各個細部,比如繁復炫目的天花藻井、富麗堂皇的門樓門罩、精雕細刻的雀替斜撐、以及輕靈如翼的飛檐翹角等等;令我久久回味的,正是遍布其間的各種藝術,那些以木、石、磚為材料的雕刻,那些描繪在瓦檐下、門楣上的美術,那些題寫在匾額、楹柱上的書法。通過那些圖案和文字,探詢民俗的生成、風尚的演變、生活的歷史,要比考證建筑材料、設計風格直觀得多。正是那些有時顯得極其鋪張、極盡風雅的作品,讓我看到了強大的生機勃勃的民間理想,以祭祀的姿勢,以炫耀的神采,以教化的口吻,作出貫通古今的表達。或者,只是平易的講述、悅己的陳設吧,但是,浸潤在其中的思想、觀念、情感和情緒,也能以其潤物無聲的感染力喚醒一代代人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常常在恍然若夢的情境中油然而生。
為古村增輝的民間藝術,所表現的民間理想的主題之一,便是陳述人與自然依存且膜拜的關系。那些日月山水、花鳥蟲魚、祥禽瑞獸,原本就和人們骨子里親近自然的感情息息相通,更何況這些形象早已注入了人的祈愿和心志,成為種種象征。即便是表現戲文故事與生活行狀的那類人文圖景,無論是威武雄壯的、風流儒雅的,還是親切平易的,一旦突凸地展現在與自然相呼應的古村建筑上,不也成了人對自然的一種宣告、一種對話嗎?
那是一種持之以恒、滔滔不絕的對話。和平之中,不無敬畏;禁忌之余,充滿感恩。
我總會驚奇于不斷發現古村的消息。這樣的消息總讓人恍然,好像古村不是活態的,而是從歲月深處發掘出來的廢墟。誰都知道,它們的存在是無可置喙的事實,只是“養在深閨人未識”而已,我想之所以聲稱“發現”,也許是針對那些茫然于毫無個性、甚至也沒有多少美感的建筑叢中的眼睛而言的。在這里,當然大可不必同一個動詞較真。其實,我感激關于“發現”的消息,正是這些消息引領著我,去探究古村被時間和空間閉鎖的秘密。
走進一座古村,我們應能領略到它始終鮮活的真相。生活在村巷里、河岸下潺潺流淌,從瓦縫里、枝葉間裊裊飄升,許多肅穆的墻上還留著動蕩的記憶,許多重修的祠堂又點燃更多的香火。每個季節,只要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屋頂上、架子上、坪地上,以及溪邊的碼埠上,總是晾曬著各種糧食的種子、各種用來腌制的菜蔬和各種農具用具。在如此自然、凡俗的氛圍中,我對晾曬于燦爛文化下的平和以至于黯然的表情,也就不敢大驚小怪了。但是,我不能不暗暗吃驚:呈現在眼前的粗糲的生活形態,竟有精致而豐富的民間藝術藏于其中;而對村莊的歷史、文化知之甚少的人們,卻是幸運的遺產繼承者。當他們寬厚大度地任由客人在自己家中進進出出的時候,如果一定要從他們的眼神里找到區別于其他人群的特質的話,那么,最常見的內容竟也是茫然了,茫然于突然被驚擾的平靜,茫然于回答探究的尷尬,茫然于高貴門第蛻變為尋常人家的一切和諧與不諧之處。我特別留意人們的表情,即使屋門洞開主人不在,我也要通過墻上的照片去端詳一座古村的活態。我以為,人們的現實表情一定和建筑的表情、歷史的表情,有著某種關聯、某種約定,可惜我無從破解。倒是那些茫然的眼睛(包括為開發旅游資源而激動得茫然無措的眼睛),讓我忽然覺得,與其說古村被歲月塵封著,不如說它是被它夜不閉戶的主人們鎖在茫然的眼睛里了。有意思的是,如今這種對自己的歷史與文化的不自覺,居然以其漫不經心而保全了古村;偏偏,有許多刻意的保護,反倒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保護性破壞”。
我好奇地走馬觀花。盡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卻也感慨良多。幼時,我曾去過北方的兩座城市,至今還記得那車馬轔轔、風情別具的寬闊大街,那槐香滿墻、低矮溫馨的四合小院,而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再去時,它們就已經大步邁向了天下大同。至于如今,不提便罷。即使鄉村的建筑,也千篇一律地潦草。人們尋找、探訪古村的熱情,就反映出了對現時生存空間的普遍的厭倦心態。前往古村,就是前往我們曾經的家園,前往我們曾經的生活,我們永遠依戀的自然,世代仰慕的歷史文化。
是的,我對古村的認識是矛盾的。一方面,我認為它是活態的,不只是在宗譜里、在包括建筑在內的民間藝術里延續,勢必也在血脈中因襲。另一方面,我又把它指認為“曾經的家園”。這是因為不管我們承認與否,它的確有不少東西作古了,有物質性的,也有精神性的。尤其致命的是,有更多的東西被風化,在萎縮,在變異,深入其中并屏聲斂息,就能感受到它萎縮的過程。面對那些雕梁畫棟的老房子,在贊嘆創作者的技藝時,我們難道不會為當時其從容的心境、優雅的氣質,自嘆弗如且忐忑不安?望著氣宇軒昂的門樓,在品味匾額、楹聯上的文字時,我們難道不會油然生出莫名的感傷?我知道,消亡也好,萎縮也好,未必能夠輕率地完全歸咎于某個年代、某種時勢,也許這些狀態恰恰就是由事物的內在發展規律所決定的。事物的消亡和萎縮,一如它們的生成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