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3年懂得《李白》
2007年是中國話劇百年,有許多劇目在復排在重演,對于我來說,也等于將自己曾經飾演的角色又重新演繹了一遍。這些角色其實都伴隨著我的人生體驗,比如《李白》,角色和我之間,真的是一個由淺入深、由無到有的過程。
第一次演《李白》是1991年,那時候我三十八歲,渾身是勁兒,但一場下來,就覺得很累,為什么會這樣?因為還處于努力去演的階段,精神緊張,尤其是朗誦“朝辭白帝彩云間”那幾句,不喊覺得對不起觀眾,一喊又喊啞了嗓子,嗓子啞了不得不到友誼醫院滴消炎藥水。藥得滴在聲帶上,水腫才能控制住。但是2003年演《李白》,年齡長了十二歲,這種情況反而沒發生。
從我個人來說,2003年真是很重要的一年,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齡,碰到的事情很多,心情也幾起幾落。年初主要是《趙氏孤兒》,排著排著“非典”就來了,臺下口罩一天比一天多,政府也下了通知,演出場所必須停演。《趙氏孤兒》的首演加一起只演了三場。
4月11日,來了上級通知,任命我做人藝第一副院長,這也是《趙氏孤兒》排練過程中定下的。上世紀90年代就有人和我談過,希望我做點人藝的行政管理工作,我一直拒絕。這時為什么又答應了呢?一是我自己覺得對這個劇院還有一份責任,而更大的動力是,想為林兆華導演提供更大的藝術空間。他畢竟年紀一把了,有個好的戲劇環境很重要。當然,這樣的選擇,對一個演員來說,肯定會有所犧牲,但我就是想試試,所以答應了,并且明確提出,希望和林兆華合作,把人藝帶起來。對人藝我的看法是,以前有焦菊隱,人藝還像一棵包著心的菜,魂沒散,現在的人藝也需要一個類似的人物做藝術總監,林兆華可以擔當起這個角色。沒想到的是,我的提議遭到了反對,甚至劇團里面也是一片異議之聲,上面的意思更是,林兆華要退休,不應當擔當職務。
這讓我很不開心。接受了這個職務后,劇院還給了我一間新辦公室,配了奧迪車,但我覺得這都有如囚籠一般,完全把我困住了。這時候我又能怎樣?我能舉旗大干嗎?誰跟我?真有人跟我,哪天我想撤時,那不等于害了人家?
左思右想得不到解脫,戲又不排了,我就到美國看孩子,住在波士頓親戚家中。他們住在大山里,我沒事就跟她學畫畫、寫字。待了有二十天時間吧,幾乎天天失眠,頭發一把一把地掉。出國時特意帶了本《道德經》,一邊看一邊悟。
回來后,“非典”就快結束了,我們又開始排《北街南院》,我演一“非典”患者,小角色,臺詞不多,戲也不多,就是拿不下來。別人都注意力集中,熱情高漲,而我根本入不了戲。這種狀態讓我意識到,一天不交辭呈,我就一天入不了戲。于是就選了一天去市委宣傳部找蔡赴朝部長,到市委才發現是個星期天,沒人辦公。我就把辭呈托傳達室的人轉交,自己騎自行車回家了。這一遞,演出的狀態就回來了。于是從下半年開始,我從《北街南院》《趙氏孤兒》一直演到《李白》《茶館》。我算了一下,到來年的正月十五,我共演了一百多場戲,好家伙,那個累!
應該說,這一年的經歷對我感悟李白的精神世界,是有幫助的。開始能理解郭啟宏寫《李白》,為什么要把點放在李白的后半生。他空懷報國之志,卻陷入皇族嫡庶之爭,蒙冤入獄,被貶夜郎。他以囚徒之身嗟嘆“蜀道難”,又在白帝城被赦后放歌一曲“朝辭白帝彩云間”。身世之坎坷沉浮,是歷朝歷代中國多少個文人的縮影?而精神世界的開闊與浪漫,又是多少文人渴望達到的境界?
如何在舞臺上呈現李白作為詩仙酒仙的狂放,在我腦中還有一個參照,就是莫斯科藝術劇院的總導演葉甫列莫夫。1991年他來北京排話劇《海鷗》,正趕上8·19蘇聯解體事件發生。他是一名布爾什維克,莫斯科劇協主席,心情很不好,向劇院請了兩天假,把自己關在賓館借酒消愁,還對于是之說:誰都別來賓館看我。兩箱北冰洋汽水,一箱二鍋頭,那兩天他喝得昏天黑地。首演后不久他要回莫斯科,在機場與大家告別,還大喊“我要叛逃”、“我要留在中國”、“我要做李白”。那樣子我永生難忘。大藝術家的靈魂都是相通的,所以葉甫列莫夫會說“我要做李白”。在中國排戲之余,他根本不去游山玩水,去的地方都是梅蘭芳藝術館、天津大戲樓這樣的地方。
從這位俄羅斯藝術家身上,特別能感到,李白是穿越時空的,他就蟄伏在每一個有情懷的藝術家心中,只等命運將他喚起。當理想在現實中碰壁時,就會和李白相遇,想到他在廟堂與江湖間的徘徊,想到他的放浪山水與縱情詩酒。他在白帝城吟誦“朝辭白帝彩云間”那場戲,應該說是全劇的華彩,一個人百般壓抑之后突遇大赦,心情豁然,以詩詞歌賦拜別三峽白帝城,那里面有不平,有宣泄,有狂喜還有大悲。我在2003年演到此處時仍很激情,但不覺得累,因為思想與生理都達到了一種契合,進入了某種狀態,是抑制不住的放開,一切水到渠成。2007年我又演了《李白》,應該說狀態更輕松。演戲就是這樣,有一個坎兒邁過去,就舉重若輕,否則,就是個干活兒的,所謂的會演不會演,也伴隨著人生的體悟。
坦率地說,我演了那么多角色,只有演《李白》可以讓我演到High,類似醉酒的那種High。我現在不怎么飲酒了,年輕時卻很能喝酒。喝多了也胡來,挺盡興的。想起1973年到1974年,我那時還在兵團的27連酒廠待過,那里做燒酒,工人們都把酒當水喝,以至于我一天到晚渾身酒糟味兒下不去。酒喝到酩酊大醉的狀態并不值得說,我挺欣賞的是我們人藝那些老人“但得酒中趣”的感覺。于是之、林連昆、英若誠、朱旭,還有我父親,都是活在詩酒書畫中的人,他們懂得酒趣,能從其中獲得自在。
而我演李白的自在,首先是郭啟宏所提供的臺詞空間催發的。郭啟宏不愧是才子,詞兒寫得確實美:“乘長風而來兮,載明月以歸”,真的是呼之而來,揮之即去,天馬行空,縱橫馳騁。藝術獲得自由,就可以這樣無中生有,念臺詞如飲美酒,加上人物空間又如此飽滿,這就等于一匹馬,給牽到了一個敞亮地兒,完全跑得開,你能不High嗎?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