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荊軻
“荊軻”的出場,充滿了華麗與戲謔,充滿了真誠與荒謬,也充滿了莊重與譏諷。他擊碎了中國兩千多年來高居廟堂、堂皇浩湯的審美之維,努力貼近大地歌哭,呼喚“詩”的野性與夢想,并回歸“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春秋風(fēng)雅與禮樂情懷。
今天重談話劇《我們的荊軻》似乎是一種冒險。經(jīng)歷了莫言獲獎,文本的結(jié)構(gòu)和解構(gòu)、舞臺的重讀與再塑,似乎很難不掉進(jìn)過度闡釋的陷阱,也很難不走入唯歷史論的桎梏。從溫暖的劇場沖進(jìn)呼嘯的寒風(fēng)中,這個兩千多年前的故事,不禁讓我想起波德萊爾在《天鵝》中曾經(jīng)重復(fù)過的那句話:“一切對于我都變成了寓言”,想起本雅明對波德萊爾所做的那個熱情洋溢的評價:“他的詩照耀著第二帝國的天空,像一顆沒有氛圍的星。”
毫無疑問,在這部話劇里,“荊軻”尋找的是一種“將一切變?yōu)樵⒀浴钡臍v史性觀眾,“荊軻”的“刺秦”注定是一場“沒有氛圍”的行動。從第一幕“成義”開始,荊軻在眾人的譏諷中搖搖晃晃的亮相,到最后一幕“刺秦”結(jié)束,他在一片光芒中發(fā)出“我們歷史上見”的慷慨誓言;從他所患的滑稽可笑的現(xiàn)代病癥——失眠,到高漸離獻(xiàn)上更滑稽更可笑的祖?zhèn)髅胤健柏堫^鷹腦袋七只,文火焙干,研成粉末,用雄黃酒睡前沖服”;從他立場堅定一心求取“成就一世功名”,到處心積慮因“斷袖”而功敗垂成……“荊軻”的每一次亮相,都是一場意味深長的好戲,帶有一種精心策劃的亦莊亦諧的色彩。
在這里,現(xiàn)象的過剩、意指的隱晦、語義的重復(fù),與其說是造成了某種表達(dá)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可能,不如說造就了思想的懸置和價值的阻滯。“荊軻”的出場,充滿了華麗與戲謔,充滿了真誠與荒謬,也充滿了莊重與譏諷。他擊碎了中國兩千多年來高居廟堂、堂皇浩湯的審美之維,努力貼近大地歌哭,呼喚“詩”的野性與夢想,并回歸“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春秋風(fēng)雅與禮樂情懷。“荊軻”似乎在暗示我們,他并不打算在集體經(jīng)驗(yàn)的積聚中談?wù)摎v史,而是試圖用種種零散的、碎片的、潛伏的、穿越的可能維系歷史的存在。在這個視角中,歷史成為一個新的寓言。
我以為,值得稱道的,恰恰是這樣一個“荊軻”,還原了歷史的復(fù)雜性。《戰(zhàn)國策·燕策》和《史記·刺客列傳·荊軻》都曾記載“荊軻刺秦王”的故事,情節(jié)生動緊張,曲調(diào)慷慨激昂。在歷史的記載中,荊軻因“刺秦”而存在,也因“刺秦”而流芳千古,左思盛贊他“雖無壯士節(jié)”,“重之若千鈞”;賈島也贊譽(yù)他“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然而,事實(shí)上,正如后人評價,放在荊軻墓碑前的,不光是美麗的鮮花,還有帶刺的荊棘。司馬光認(rèn)為荊軻“欲以尺八匕首強(qiáng)燕而弱秦,不亦愚乎!”揚(yáng)雄甚至直言:“若荊軻,君子盜諸。”毫不隱諱地斥之為“盜”。
在劇中,“荊軻”正是手捧這樣的鮮花和荊棘,從壯烈的高空跌落,由英雄降落為集高尚與卑瑣為一身的普通人。他時時留戀于流俗,又把自己從流俗中拉出,讓自己脫離歷史文字的表淺和粗糲。“荊軻”的神來之筆,恰是他帶來了出人意料的驚喜,那就是把歷史作為寓言,濃縮在一個狹小的舞臺上,戰(zhàn)爭、情愛、復(fù)仇、俠義、謊言、幽默、陰謀、犧牲是他在這個舞臺上隨手可以取用的材料,歷史的豐富和駁雜穿越時空而來,于瑣碎混沌之中張揚(yáng)著動人的力量。不再有溫克爾曼那種“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荊軻”帶我們穿過華幕,凝視那哀傷遍地、猙獰狼藉的幕后。那種脫胎于歷史又超越于歷史的點(diǎn)化與幻化之筆,讓“荊軻”的性格布滿了傷痕,也充滿了張力。
“斷袖”一幕,是全劇的一個高潮,也是成就“荊軻”性格的一個亮點(diǎn)。“荊軻”對燕姬歷數(shù)刺秦的理由,從“為天下百姓”、“為死去的冤魂”、“為秦國百姓”,到“為諸侯”、“為燕太子丹”、“為俠士的榮譽(yù)”,每一個都慷慨激昂、氣勢磅礴,卻均被燕姬一一辯駁得體無完膚,“陣陣語塞”中,“荊軻”終于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地只能做一個“失敗的英雄”,“牽著秦王的衣袖,把舞臺一直拓展到荒郊野外”。劇情推進(jìn)到這里,失敗變成了宿命,“刺秦”變成了“斷袖”,“陰謀”變成了“陰謀中的陰謀”,兩千年的秉筆直書變成了“雜種混血”的存在,所以也便有了“壯別”一幕,他如同上帝一般,在送行的岸邊低眉垂首俯視自己,哀嘆“那個名叫荊軻的小人,收拾好他的行囊,帶著他的隨從,登上了西行的破船,去完成他的使命”,荊軻內(nèi)心的困惑和命運(yùn)的乖蹇從此便有了神奇的意味,“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告白從此便有了無窮的可能。
好!整點(diǎn)裝束,我們不妨重新穿越到兩千年前的歷史現(xiàn)場,窺探“荊軻”在場的奧秘。一個情意綿綿的熱血男兒,一個冷酷無情的酒色之徒;一個智勇雙全的慷慨俠客,一個劍術(shù)拙劣的匹夫之輩;一個“游于酒人”的市井小人,一個“沈深好書”的風(fēng)雅君子,一個“一舉無兩全”、“終被狼虎滅”的失敗的英雄。你覺得他很熟悉?那就對了,這就是荊軻,一個我們身邊的人。至此,你便不難明白何以荊軻初到燕國,整天喝酒,“歌于市中相樂”,酒醉便“旁若無人”痛哭流涕;何以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他沒有交手就“不敢留”;何以同魯句踐爭執(zhí),魯句踐“怒而叱之”,他又“嘿而逃去,遂不復(fù)會”;何以聞道燕丹托以謀秦之計,他會囁嚅“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你也不難明白何以燕丹聽道荊軻說了句“千里馬肝美”,便立即將千里馬殺死取肝;何以酒宴上荊軻忘情地盯著鼓琴美人的纖纖玉手贊一聲“好手”,燕丹便毫不遲疑地將美人之手盛于玉盤獻(xiàn)給他;何以荊軻對這種異乎尋常的逢迎,會心安理得;何以最終以匹夫之勇螳臂當(dāng)車、鋌而走險;何以“斷股”“廢”而“被八創(chuàng)”,成為詩人眼中“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的草包。
在這個狹小的舞臺,荊軻、燕丹、田光、燕姬、高漸離、秦舞陽、狗屠無疑都是寓言的天才,飄浮于歷史的無與倫比的想象力是他們天才的源泉。在這個狹小的舞臺,亦莊亦諧的戲劇表達(dá)、奔放不羈的靈魂騷動、夢幻現(xiàn)實(shí)的曲折起伏、靈魂深處的陡然跳躍……是我們回眸過往的蟄須,時不時地纏繞上來,勒得我們發(fā)痛——?dú)v史的多義和復(fù)雜再次展示了它的奇幻詭譎,展示了它絕不寬恕的悲憫哲學(xué)。
聞一多曾說:“詩似乎沒有在第二個國度里,像它在這里發(fā)揮過的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社會生活。”中國漫長的歷史記載中,沒有哪個時代像春秋戰(zhàn)國那樣,以“詩”支撐了一個時代的精神和氣度;我以為,將“詩”換作“藝術(shù)”,道理同樣存在。
回到話劇的題目,“我們的荊軻”。到底是誰的荊軻?這不是一個問題。走進(jìn)劇場的人在問,為什么是我們的荊軻?走出劇場的人也在問,為什么不是我們的荊軻。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