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文學活動的序幕——《哀塵》及其“譯者附記”
《哀塵》是魯迅第一篇公開發表的譯文,譯文末的“譯者附記”因而也就成了魯迅第一篇公開發表的書評。譯文發表于1903年6月15日《浙江潮》月刊第5期,署名“庚辰”。如果以此為魯迅登上文壇的標志,那么魯迅的文學活動距今已經整整110周年了。
“庚辰”是魯迅青年時代用過的號。在神話傳說中,“庚辰”是禹手下的大神,曾幫助禹斫石疏波,決塞導厄,治理水患。有一個淮渦水神,叫“無支邪”,形如猿猴,力逾九象,白首長鬣,雪牙金爪,張目若電,為害百姓,結果被“庚辰”降伏。魯迅選編的《唐宋傳奇集》卷三,收錄了李公佐撰寫的《古嶽瀆經》,就記載了這個故事。魯迅不但以“庚辰”為號,而且以“庚辰”為筆名,反映出他青年時代為民造福的宏大抱負。
《哀塵》意為悲哀的塵世,原是法國作家雨果所著《隨見錄》中的一篇,題為《芳梯的來歷》。后來雨果將這件事加以鋪陳,寫進了他的巨著《悲慘世界》第五卷第十二章和第十三章。
《哀塵》的梗概是:1841年1月9日晚,雨果(魯迅曾譯為“囂俄”)去參加席拉覃夫人的晚宴。席散后,雨果在街上等馬車。這時雪花如掌,繽紛亂飛。雨果目擊一個紈袴子弟無端用雪球襲擊一名叫芳梯的風塵女子取樂。女子反擊,卻被巡警拘押至警署,要判六個月拘押,罪名是“毆辱一紳士”。后來雨果挺身而出,親自作證,并在證言上簽名畫押,女子始獲保釋。
更重要的是魯迅在譯文后面的那則“譯者附記”。魯迅援引了雨果《海上勞工》一書的序言。雨果在該文中指出,宗教、社會和大自然,這是人類的三個敵人。而人類要生存,又離不開另外三件東西:人的精神要有依歸,所以有教堂寺院;人要有安身棲息之處,所以要有城市;人要有生活保障,所以需要耕地航海。而這三種東西對人類的損害尤其殘酷——宗教教義有時足以殺人,社會法律有時足以壓抑人,而在大自然面前人又經常感到無可奈何。魯迅接著評論道,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就是表現宗教與人的矛盾;《悲慘世界》就是表現人與社會、法律的矛盾,《海上勞工》就是表現人與大自然的矛盾。“譯者附記”還表達了對芳梯這類“賤女子”的深切同情,以及對“惡少年”一類衣冠禽獸的憎惡,把他們比喻為印度教神話中的“暴害世界之神”。魯迅認為,《哀塵》中揭露的這類社會罪惡罄竹難書。如果雨果活到今天,仍然會續寫他的《悲慘世界》。這篇“譯者附記”,反映出魯迅早期現實主義的文藝觀。
魯迅早在南京求學時期即喜愛雨果的著作。據周作人回憶:“還有雨果的小說集,自從《新小說》上講起囂俄(雨果的舊譯名),登載過他渴睡的相片以后,大家非常佩服他。魯迅在癸卯(1903年)回鄉間的時候,還托在東京的伍習之給他買新出版的《懷舊》寄來,那也是他的一種中篇小說,那時才譯成日本文的,這部英譯的小說選集系美國出版,大冊八厚本,每冊只賣美金一元,不算很貴,但在那時留學生每月共總只有學費日金三十三圓,要給出十六元來買這一部書,實在很不容易。有一回大概是得了一宗外快,給游歷官當通事,或者是《月界旅行》得了稿費也未可知,終于買了來了。”用相當于留學生月薪的一半來買雨果的著作,表現出魯迅對雨果作品的喜愛,1911年冬,魯迅作文言小說《懷舊》,僅這個篇名也可看到雨果對他的影響。
魯迅此后的作品中還多處提及雨果,非常欣賞他的“文才”。劉半農翻譯雨果的《〈克洛特格歐〉的后序》,擅自刪節多處,魯迅極為不滿,認為這是一種“狄克推多”(即獨裁)行為。不過,魯迅的閱讀興趣和翻譯取向有明顯變化。魯迅文學活動的早期,他關注過英、美、法、德已有定評的名家名作,但晚年明確表示:“偉大的文學是永久的,許多學者們這么說。對啦,也許是永久的罷。但我自己,卻與其看薄凱契阿(通譯為薄伽丘),雨果的書,寧可看契訶夫,高爾基的書,因為它更新,和我們的世界更接近。”他的翻譯取向也轉向弱小國家被壓迫民族的作家作品,從中尋求反抗和叫喊的呼聲,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以激發國人對于強權者的憎惡和憤怒,打破舊中國萬馬齊喑的沉悶局面。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