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不能做化石
寫字作文,從一開始就是順應媒體的,至于是先有了媒體,后有了文章,還是先有了文章,再尋找媒體,很難考證,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媒體決定了文章的風格和長度。
甲骨作為媒體,始于殷商,我在安陽殷墟和中國文字博物館研究時發現,殷商時期,國王在處理大小事務之前,都要用甲骨進行占卜,祈問鬼神,《禮記·表記》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占卜以后,結果要刻于甲骨上。比如著名的甲骨文《四方雨》,在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的《甲骨文合集》里編號為12870,在郭沫若所著《卜辭通纂》里編號為375,原文分五條文字刻于一片甲骨上。第一條:“癸卯卜今日雨 一 二”;第二條:“其自西來雨 一 二 三”;第三條:“其自東來雨 一 二”;第四條:“其自北來雨 一 二”;第五條:“其自南來雨”。以上是我按甲骨文原文抄錄,所以沒有標點符號。下面我加上標點符號并加以注釋。“癸卯卜,今日雨。一,二。”說明占卜兩次,結論都是今日有雨。下面繼續占卜,看看雨從何方來,于是就出現了第二條文字:“其自西來雨?一,二,三。”經三卜,否定了,于是再卜,便有了第三條文字:“其自東來雨?一,二。”經兩卜,又否定了。自然再卜,就有了第四條文字:“其自北來雨?一,二。”兩卜又否定。便只剩下了南方,也不用再卜,因為下雨已經肯定,前三個方向都不是,只有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就是結果,便是第五條文字:“其自南來雨。”占卜到此完成,占辭刻寫結束。這樣一個繁瑣的占卜過程,刻在甲骨上,便也就五條文字,今天的人們在感嘆古人用字簡潔的同時,將這一卜辭編成了歌,萬人合唱,抒情而又渾厚。其辭為: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我猜想,大部分歌唱的人是不知道這首歌詞是一個占卜語,更是一個占卜過程的記錄,當然也不會知道占卜的結果是天要下雨,雨從南方來。試想,如果當時的甲骨文刻字者將占卜時的天氣狀況,莊稼人和宮廷官員對了解天氣未來情況的渴望,占卜時如何在龜甲上鉆眼,如何在鉆好的孔上燒火,燒后所呈現出來什么樣的卜兆,大家對卜兆的討論以及討論的結果等等寫上去,這會是一篇多么大的文章呢?然而,就是這寥寥的五條文字,就把這一重大事件記錄下來,以至于今天的我們,將它作為歌詞來演唱。
到了周,人們開始在竹簡木牘上書寫文章,竹簡或木牘被繩穿起來,寫到一定長度,就卷起來。這就是書卷的由來。讀書破萬卷,說的就是這個卷。學富五車,說的也是五車書卷。比起甲骨來,竹簡或木牘方便多了,取材也方便,但畢竟還是太笨重,所以人們寫文章,還是不能依著口語來寫,而是極盡簡練。比如老子所著《道德經》,講了天地人文,講了古往今來,從朝廷說到民間,從耕田說到哲學,今天研究外太空的西方學者,甚至從《道德經》里找到了依據。但就是這么一部偉大的著作,也就只有五千言。就因為它只有五千言,所以方便流傳。就因為它只有五千言,而且順應條狀媒體,分為八十一章,每一章寫在一條、最多兩三條竹簡或木牘上,根據竹簡木牘的薄厚和寬窄自然成卷,人們可以隨身攜帶一卷,也可帶幾片,皆可以念誦學習,所以很難被謬傳。可以肯定,老子在函谷關寫《道德經》時,充分考慮到了書寫材料和傳播,所以因材就文,也使這經天緯地的大文章,用五千言浩蕩人間。
紙的發明順應了人們強烈的書寫閱讀傳播要求,早在公元前二世紀時的西漢初年,我國已發明用麻類植物纖維造紙。宋人蘇易簡所著《紙譜》認為:“蜀人以麻,閩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麥面稻稈,吳人以繭,楚人以楮為紙。”最初的紙是用麻皮纖維或麻類織物制造成的,由于造紙術尚處于初期階段,工藝簡陋,所造出的紙張質地粗糙,夾帶著較多未松散開的纖維束,表面也不平滑,但畢竟比起竹簡、木牘,要輕便得多,加上這時候已經有絲帛,文人便將竹簡、木牘、絲帛與紙兼用,從而成就了以賦為特色的漢文章。
現存的漢文章,包括某些殘篇在內,共約二百多篇,分別收錄在《史記》《漢書》《后漢書》《文選》等書中。初期的漢賦如賈誼的《吊屈原賦》、淮南小山的《招隱士》等,其形式同《楚辭》沒有什么區別。原因之一就是紙還沒有廣泛應用。漢景帝時,有了帛,也有了粗紙,于是便有了枚乘的《七發》,這是將賦文章化、大力鋪張的新賦體。書寫傳播相對方便了,司馬相如等著名賦家便將新賦體發揚光大,特別是大賦,多是鋪陳敘述贊美都城、宮殿、苑囿的富麗堂皇,還有帝王大規模狩獵的宏大場景,旨在歌功頌德,粉飾太平,迎合統治者。主要作品有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揚雄的《長楊賦》《羽獵賦》。
東漢和帝時期,經過蔡倫的改進,形成了一套較為定型的造紙工藝流程,紙的質量也大大提高,完全可以代替帛,更不用竹簡和木牘,于是,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東京賦》《西京賦》等作品,應運而生。
與此同時,書法開始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因為往紙上書寫,必然要講究字型法度,字要寫得有形有勢有韻味,于是便有了“骨氣洞達,爽爽有神力”的蔡邕的篆書和隸書,有了“高古純樸,超妙入神”的鐘繇的真書,有了“金花細落,遍地玲瓏;荊玉分輝,瑤若璀粲”的曹操的草書。
紙和字的發展,使得文人不再考慮文章的大小和媒體的傳播,于是,唐詩、宋詞、元曲等文體興旺一時,至今依然為人們所傳誦。而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宋話本,也就是宋代興起的白話小說。因為不再考慮紙張等媒體的約束,紙張也成為普通人家的用品,所以說書人不再字斟句酌地用文言書寫,而是用通俗文字寫成,這些話本多以歷史故事和當時社會生活為題材,是宋元民間藝人說唱的底本,也稱為“話文”或簡稱“話”。今天,我們還可以看到當年的紙本《清平山堂話本》《全相平話五種》。
之后的詩、書、畫、小說、戲劇、電影、電視就不再贅述,因為這是大家每天都能接觸到的,而我要強調的是,目前,媒體已經有了大的變化,文字和文章,怎樣適應新媒體?
在火車、汽車、地鐵、機場等處,你眼所能及的大部分人,不是在閱讀書籍報紙雜志,而是在看手機或者筆記本電腦。數字和網絡,把整個世界推到每個人的手機上和電腦終端上。于是,出現了每天以六千字往上更新的網絡小說,一本書可以有幾百萬字甚至上千萬字。而這么龐大的文章,就一個手機屏幕,便可方便閱讀。同時,微博出現了,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新聞的發布者,每個人都在寫文章,但是,這種文章一般要求在一百四十字以內,多了,可以壓縮成長微博,但是,長微博遠遠沒有微博影響大。網絡名博,寫出一百四十字以內的文章,一旦掛上微博,一小時之內,便可在全世界擁有上千萬的閱讀量。當我們許多作家還在津津樂道長篇敘事時,精彩紛呈的微博卻以美文的形式形成鋪天蓋地之勢。與此同時,可以傳播圖片、視頻、大型文本的微信也走上舞臺,有私密性和可自控的傳播范圍,與微博形成互補。
從古到今說了這么多,其實我只想告訴大家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在日新月異的今天,漢字所附著的媒體已經發生了革命性的改變,被人們稱之為新媒體,我們應該立即適應其變化,并盡快掌握這一嶄新的媒體,讓自己的才華和思想,借助于新媒體,走出孤芳自賞的沙龍,走向大眾,走向年輕人,走向未來。
確實還有不少人,認為自己以傳統形式寫作,是神圣的,他們在沙龍里,面對熟悉的面孔大聲朗誦自己的作品,出了沙龍,卻被年輕人當作化石。但他們以此為榮,仰著頭宣言,要作紙媒文學的守靈人。而且有論據:當年,電視將電影沖擊得風雨飄搖,現在呢?電影市場不是越做越大嗎?
對于這些言論,年輕人已經不屑于出來辯論,他們只是一嗤鼻子,說出兩個字:屌絲!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