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誰的荊軻?——觀話劇《我們的荊軻》
最近由莫言編劇、任鳴導(dǎo)演的話劇《我們的荊軻》在國家大劇院上演。這部劇是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為紀念建院60周年上演的一部重頭戲。劇作上演之后引起了一些反響,有好評,也不乏尖銳批評。好評與批評的焦點多集中在這部戲?qū)ηG軻這一傳統(tǒng)經(jīng)典俠士形象的塑造上。好評者認為,《我們的荊軻》塑造了一個真實的、深刻的荊軻;批評者則認為,這個荊軻顛覆了作為傳統(tǒng)俠士典型的荊軻形象。那么,在這部劇中荊軻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呢?
劇名的意思
要理解這部戲中的荊軻形象,還得從這部戲的名稱入手。單從劇作的名稱來看,我們也許會得出它是站在劇中人物、荊軻的友人立場上的一個說法或稱呼,帶有某種親切、認同的色彩,也許與“咱們的荊軻”意思相近。而劇中情節(jié)不僅確有這樣的意思,而且這個意思似乎成了劇情展開中的一個核心方面。比如劇作開始時的情景,是荊軻出去尋訪高人時,在一個小小的屠狗場里,高漸離、秦舞陽、狗屠幾個人在議論,議論的中心就是荊軻;其中秦舞陽略似一個“憤青”,他對荊軻出門尋訪高人的行為目的頗有微詞,甚至認為他是一個沒有什么真本事的假俠士。荊軻不是最早出場的,但他雖未出場卻已是這伙人談?wù)摰膶ο螅@樣他就注定要成為劇中的中心人物。老俠士田光受燕太子丹的委托,把刺秦的重任交給荊軻,認為荊軻就是最堪當此重任的最好的俠士。這樣,一開場荊軻就在人們的議論中自然而然成了“我們的”——這伙俠士們的或這伙俠士中的——荊軻。
刺秦的動機
得到老俠士田光的高度評價、信任和重托,對于一名俠士來說當然是夢寐以求的,這也是《我們的荊軻》中所反復(fù)強調(diào)的俠士的理念。但接下來的問題卻是:“我為什么要去刺秦?”對俠士名聲的追求與對刺秦意義的反思在這里構(gòu)成一種內(nèi)在的矛盾,糾纏著荊軻,也糾纏著他身邊的人們。燕太子丹給了荊軻一切可能的待遇,豪宅、寶物,甚至把曾經(jīng)給秦王梳過頭、又與自己同甘共苦從秦國逃回的寵姬燕姬也賜給他、侍候他,并聲稱她最善于治療男人的“失眠癥”。這些都只是為了換取他的刺秦。劇中所一再表現(xiàn)的是,如果刺秦只是作為他對于燕太子丹厚遇自己的一個回報,并不能從根本上真正回答這個問題。在這里不能不提及燕姬這個人物。
燕姬這個人物很獨特。她起初只是一個被賞賜給荊軻的“東西”,其功能不過是滿足荊軻作為一個男人的需要,但接著她卻成了一面鏡子,一個冷漠的觀察者、分析者、思考者。她分析了荊軻的愿望,對荊軻刺秦的每一個堂而皇之的目的意義進行消解,結(jié)論是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名聲才去刺秦;更進一步,她甚至提出,為了獲得俠士更大的名聲,就要在刺秦時不殺死秦王——如果殺死了秦王,秦王就會成為歷史的主角,而他荊軻反而成了次要的配角,這就是說,成全了別人反而失落了自己。這樣的結(jié)論顯然有些荒謬,以致荊軻以她是秦王的間諜為名將她殺死。他的這個行為在這里又似乎是一個隱喻。如果按荊軻對燕姬所說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是同一個人”,那么,他殺死她,是否就是“殺掉”自己人格或內(nèi)心的另一個“我”、另一個“小我”呢?也就是說,他殺死她,是否意味著他不愿承認自己身上的“小我”、或通過否定“小我”而保留“大我”呢?對于這種精神分析似的問題,人們大可以做出不同的回答。
哈姆雷特似的延宕
在《我們的荊軻》中,荊軻迥然不同于歷史文本中的形象,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具有質(zhì)疑意識的思想者、一個神經(jīng)衰弱的敏感者,他思考自己行為的價值,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對于周邊的人和事十分關(guān)注和過敏,特別在乎別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和評價,儼然一位兩千年前的哈姆雷特。二者的相似之處,就是猶疑、延宕、反思、敏感、對自我的極度關(guān)注。在劇中,荊軻似乎在不停地思考為何刺秦的問題,又似乎是在有意拖延刺秦的行程。比如,在出發(fā)刺秦前荊軻就有一大段哈姆雷特似的獨白,自問自答、自言自語,提出一種想法又否定一種想法,絞盡腦汁地試圖找到刺秦的意義價值。這個問題即便是荊軻出發(fā)上路了仍然是個沒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困擾人物行動的問題。而他對于“高人”的等待也一再推延著他的啟程。他最后是在燕太子丹的百般催促之下才啟程的,實屬無奈之舉。這種“延宕”與哈姆雷特十分相似,也體現(xiàn)了人物的某種困窘。
單從《我們的荊軻》這個劇作來說,荊軻刺秦屬于誤打誤撞、半推半就、身不由己最后無可奈何地踏上那條悲壯的不歸之路的。劇作要揭示的,也就是這種行為與動機的背反。他要走出這種困境,除了自我思考,再就是希望獲得高人指點。尋訪、等待高人,是荊軻在劇中開頭和結(jié)尾的兩個行為,但他終究沒有遇到真正的高人。盡管“高人”只是一個傳說,但他還是人們所向往的目標——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種理想人格,與現(xiàn)實人格比起來,顯得抽象、空洞而渺茫;因而荊軻始終沒有找到心目中的高人,甚至田光在這里也算不得什么高人,只不過是有著一身俗氣的老俠士而已。
按照編劇莫言的說法:“這部戲里,其實沒有一個壞人。這部戲里的人,其實都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或者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對他人的批判,必須建立在自我批判的基礎(chǔ)上。我們呼喚高人,其實是希望我們自己內(nèi)心的完美。”
(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