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的生命維度
文學批評的首要議題是立場問題。站在什么立場解讀文本,是判別文學批評好壞真偽的重要標準。我以為,最本色的文學批評應該站在審美的立場,在此前提下投入豐盈的生命體驗。文學是對世界的審美解釋,文學批評的任務自然是對文本作出獨立的審美判斷。很大程度上,基于美學分析的文學評論,才可能產生顛撲不破的說服力。而這種美學分析在本質上仍是從人性、從生命出發的文本解讀。
批評寫作是一種很純粹的寫作。它排除任何世俗功利,只聽從于批評家自己內心的聲音。批評家應該是一位真誠的審美感受者,他的文字直指內心,是其審美閱讀中生命體驗的結晶。文學批評不是學術語匯的羅列與組合,而是從生命出發的詩性言說。偉大的文學往往都是從生命出發,鑄就深刻的靈魂。而卓絕的文學批評同樣也洋溢著生命的氣息,具有靈魂的刻度。那些字字含情、句句生痛的真批評,只能來自靈魂深處的潛對話。這種對話主要在批評家、文本、作家三者之間展開。批評家應該是尖銳的人,他既能窺見文本的細微層次,又能探入作家靈魂的最深處。某種意義上,只有洞穿作家創作中靈魂的裂變歷程,批評家才深刻理解了作家,真正把握了文本的核心。
那么,如何能窺見作家創作的內心歷程呢?前輩批評家李長之說,批評家要“跳入作者的世界”,批評家只有投入自己全部的生命體驗,與潛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進行深度的精神對話才成為可能。就我個人的批評實踐來看,批評寫作對我來說就是這種“跳入”和“對話”的結果。只有親臨林白曾生活的那個公園,去感受滿地落葉的體溫,去聆聽那清脆的跑步聲,去凝視那天鵝湖面的死水微瀾,《亞細亞公園》中老頭的死才更加強烈地震撼了我,那種精神毀滅的悲劇才顯得那么的洞穿心肺,我也才感覺自己真正走進了林白的世界。這種體驗是對文本內部解讀的超越,同時也是批評觸覺不斷向后延伸的過程。當我們向后退到創作的起點,與作家一起思考,一起經歷靈魂的陣痛,藝術家生命中那些隱秘的部分就會慢慢敞開。
而對于像殘雪這樣的“另類”作家,批評家與作家的對話就不僅僅限于一次了。進入殘雪的世界,我們不能急于辨認其中的圖景,因為那是凝視的時刻,也是把感覺敞開的過程。由于每個句子都并非表層所指,而是隱藏著一個幽暗的精神王國,這是一個被遮蔽的處所,在其自身內部包含了謎語般的可能性。我們需要排空日常世俗,排空是為了更好地接收信息。當我們進入二次審美,也就是純精神審美,殘雪小說中那深淵般的藝術結構就會變得透明如水晶,成像在大腦的底部。這期間,你必須憑借那不羈的想象力,自愿承受那個超驗世界對你身心的折磨。由于殘雪小說所包含的那種異常尖銳的矛盾,以及由這種矛盾分解出的兩股勢力之間所發生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拼死絞殺,時時伴隨你的閱讀,你的靈魂要經歷一次次致命的飛翔,跨越一道道驚險的溝壑,最終到達那個虛無純粹的領地。這種互動式閱讀是一個辨證的過程,它建立在作家、文本與批評家三者的精神升華之上。在無數次的潛對話中,作家的創作意圖得以實現,文本的精神意蘊不斷深化,批評主體的內心也悄然發生變化,精神質量也會默默提升到一個新的等級。
布魯姆還奉勸我們,搞文學批評,離學院的環境越遠越好。我想,遠離學院并不等于拒絕科學的尺度,盡管文學批評不是學術研究,卻也少不了學術研究的頭腦。強調生命刻度也并不意味著放棄理性的眼光,而是把高貴的理性投注到一種審美體驗的張力之中。偉大的藝術作品總是內蘊著精神的撕裂感,而深刻的文學批評常常都建立在對這撕裂感的審美感受之上。在這個過程中,作為讀者的批評家把全部身心投入戲中充當角色,與作家一同遭遇靈魂的掙扎和內心的煎熬。通過緊張的閱讀,只要你對自身的存在感到焦慮,就意味著你走進了文本的深層世界。這種層層旋入的閱讀,不僅是對作家創作心路的還原,更重要的,文本中那些被遮蔽的部分在隱約中探出頭來。
閱讀中的審美發現通常根植于批評家對文本本身的細讀,同時伴隨著對作家藝術靈魂的跟蹤。而作家內心的裂痕與痛點,往往就是在這種雙向交流中被窺破的。比如,在閱讀《蛙》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作家靈魂搏斗的殘酷場景?!锻堋返淖髡呤莾蓚€莫言疊加而成的敘事者,疊加不是簡單的合二為一,其中包含了對峙、交鋒、妥協等過程。正如恩格斯對歌德的偉大和渺小的深刻洞察,在對“姑姑”的態度上,我們也發現作者意識中廟堂和民間相交織的矛盾立場。作者靈魂分裂為兩個人格,一個是世俗中的莫言,一個是作為藝術家的莫言,正是這兩個莫言的糾纏不休產生了這部小說。
(編輯:路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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