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水水憶故交
江邊泊著幾艘?guī)畹姆D抢蠋煋碛凶约旱拇荩蚣依锶丝诙啵》繑D,夫婦長年睡在船上,倒也十分浪漫。
插圖 高 暢
大概因為我委實是老了,近來時常會無端回想起已故的遠方的友人,如果在同一座城市,送別之后倒反而會一時強迫自己忘卻,因為目見的生死太真實,而遠方,則隔著時空的距離,只憑他女兒聲調(diào)哽咽的電告,可以懷疑或者弱化這傷逝,他果真離開人世了嗎?他逝世快五年了,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也已十多年了。我數(shù)次赴湘去探望他,他所在的湖南某軍工大企業(yè)設在湘西沅陵,后搬遷到長沙望城縣,一直到他退休——老死。
記得有一次我由京乘火車到長沙,出火車站,雨正下得緊。我走向附近的長途客運,按朋友預先告訴的:不必在縣城終點站下,前一站星城商場門口,即可喊:“踩一腳!踩一腳!”意思是請司機踩剎車停車。司機果真應聲踩了一腳,我下車后踩著雨中紅膠泥的土路,高一腳低一腳拖著行李箱尋找廠區(qū)他的家。
久別重逢,相對無言。我在草原他在湘,別時青絲今成霜,感傷盡在默默中,聽冷雨敲窗,不遠處湘江漲潮的聲音仿佛也能聽見。
紛亂的記憶猶如探索電影的蒙太奇剪輯,也許在第一次見面之后,或我第三次赴湘見面的事,反正我們是從長沙出發(fā),搭乘大客車,走319國道,共25站。經(jīng)過數(shù)不清的游記已經(jīng)寫得很細的桃花源,我不想復敘,過境有一地名叫茶庵鋪,是否“青山個個探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呢?我確實很想下車飲一碗苦茶,只為看青山簇簇踮腳探頭,但哪里有什么庵?汽車飛快地過了。接著到了產(chǎn)茶的官莊。官莊后86公里山路更險要了,我見到密密的松杉木,清清的山溪泉。聽到報的站名:栗枝蓋、楠木鋪——此地的吊腳樓就用上好的楠木筑蓋;馬底驛——馬蹄下的驛站并不見馬。也許昔年大山深處的匪徒曾呼嘯驛站,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然后又呼嘯上山,到松溪鋪、涼水井……然后是客車的終點站——沅陵。
沅陵縣城對岸,曾是某國防工廠的駐地,老友在這里的職工子弟學校吃了十三年粉筆灰,他隨廠一起搬走,這次領我回訪他的舊居來了。他說:十三年前,從西點渡口擺渡,拾石級登岸,便是工廠分配給老師們的平房宿舍,如今大部分廢棄。他指給我看他家一大一小的套房,旁有廚房,外加倉房,廚房墻上還留著女兒書寫的英文單詞“cup”(杯子)。黃昏時分,彌漫著從小鎮(zhèn)那邊飄來的白色的柑桔花的香氣。江樹江花亦近人。本該現(xiàn)在兄嫂齊動手,備酒剪蔥韮,窗前籠著小女兒的笑語,而今荒草入籬柵,只剩下他耳語般叨叨:“讓我看看,記住……我恐怕不會再來了。”他依依不舍地在空屋徘徊,然后拉著我往沅江邊走,去拜訪那位繼續(xù)留守的同校老師。
晚煙圍江,燈火星散,隨浪映帶,水舞金蛇,虎溪山頭懸著一鉤嫩黃的新月。江邊泊著幾艘?guī)畹姆D抢蠋煋碛凶约旱拇荩蚣依锶丝诙啵》繑D,夫婦長年睡在船上,倒也十分浪漫。老師白天上岸教書,課余回艙里休息,高興了撈一網(wǎng)魚,師娘又養(yǎng)了幾對魚鷹,見稀客來,師娘招呼我們進艙,自己手持竹篙呼喚魚鷹:嚕嚕嚕……魚鷹紛紛跳上竹篙,掮著上岸回家休息去了。
主人在船頭備有小炭爐,我們先喝了一陣芝麻豆子茶,待炭火旺熾,便坐一火鍋,將烏魚殺后入涮。沅水中魚很多,除烏魚外,還有青鯋、黃鯢、鱖魚、鯉魚和白鱔、以白鱔最名貴。主人請我們喝酒吃魚,隨浪微晃,未飲先醉矣!
他倆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談到共同熟悉的課堂和學生。學校舊址在半山坡,站在教室門口便能望見沅水湯湯,帆影蹁躚,朝暮晴雨間,真是湘西好山水!少年時曾讀過英國浪漫派詩人辜勒律己的《古舟子詠》,孤獨老人放舟江河,時間之流載浮神秘的生命,恍若今夕,加上酒的作用,我也有了羽化仙去的感覺。
興猶未盡,主人說:我渡你倆到對岸去。于是他撐篙搖擼,向江中蕩去。不一會,就靠擾對岸。沅陵兩岸都很熱鬧。這邊是工廠福利區(qū),那邊是縣城。縣城依虎溪山而筑,燈光璀燦,和江上的點點漁火,相映成輝。
如此良夜,不可無酒,亦不可無歌。老友說這位老師善漁歌,我倆慫恿主人放開嗓門唱一曲,他一邊下“間網(wǎng)”,一邊敲響竹梆梆驚魚,敲一陣,唱道:
月亮出來一盞燈,
郎撐船來女擔心。
一來擔心你年紀小,
二來擔心你一個人。
月亮出來亮堂堂,
照到河下找魚郎。
打不到魚來早晾網(wǎng),
打不到魚來早歸鄉(xiāng)。
…………
沅陵兩岸的燈光次第隱滅。月下沉,晨星明。我們的漁船一會兒敲梆,一會兒唱歌,就是沒網(wǎng)到一條名貴的白鱔。
我和我已故的老友,都愛書而喜游,每當回憶起和他生前的交往,仿佛面對湘西的山水,身在沅芷澧蘭之地。所謂沅生芷草、澧育蘭花,湘水有芷蘭之香,不虛也。昔三閭大夫屈原曾浪游沅澧,楚辭有詠,歌騷有賦,后世之文章不免皆黯然失色。
記得又一次和他浪漫沅澧,買舟順酉河抵永順縣的王村,宿近碼頭的王村旅館,特地拾級登小街去品嘗傳統(tǒng)的而不是電影《芙蓉鎮(zhèn)》中的“米豆腐”,這其實是一種普通地方小吃,系米面加堿熬煮而成,施辣姜、蘿卜丁、胡椒、清醬等調(diào)料,猶如北方的“碗砣”、“涼粉”。下一項到江邊得月樓喝本地的古丈毛尖茶;我曾途經(jīng)官莊,從官道邊村婦處購得毛尖,又承友贈我碣灘毛尖,均歸湘西茶系列,味皆厚重苦澀。歸途擺渡輪船到羅依溪便停駛了,只得步行至鳳灘,時已暮晚,忽閃電雷鳴,暴雨驟至,大山訇訇回響,如欲炸崩。我倆見岸邊恰有一家吊腳樓酒店,干脆上樓躲雨用膳罷了。堂屋隔開里外,外擺幾張待客的八仙桌,里屋兼作廚房,中央挖一火塘,燒樹兜取暖,俗稱兜腦殼;煙火把椽木檁木全熏成油黑;椽上吊各種熏制肉食:野兔和家兔,家豬和野豬,牛肉和狗肉,火腿,山羊肉,干魚……應有盡有。樓主見貴客臨門,取一瓶佳釀,斟在酒杯里度量,說:“整瓶買打折,零喝也行。”說著,又冒雨到水彎自家的小船里,網(wǎng)撈一條斤半的鲇魚,波動珠濺,征得客人同意后,不使刀刃,于魚鰓下脖頸外用手掰扯,揪出內(nèi)臟,棄之,即洗凈剁入火鍋,端上桌來,附帶切一盤白菜、豆腐、香菇之類,請我倆自便,于是喝酒話舊情寄湘西的山山水水。
樓外風雨大作,鍋內(nèi)湯沸小作,我倆顏已酡,竟又連干了三盅。
唉!我的朋友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茍活在遙遠的塞北,不知相逢何年?“魂兮歸來!不可以久止。”(屈原《招魂》)
(編輯:路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