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化的語境中書寫不變的情懷
無論在怎樣的情境下,作家都要一以貫之,保持自己的情懷與胸襟,保持對這個世界堅定的信念,什么時候都不放棄不氣餒,終有一天會寫出頭的。
西方小說講虛構,少議論,中國小說重史書功能,可以發議論。各有各的寫法,關鍵是怎么寫,怎樣打動讀者,怎么用中國的敘事經驗服務現在的寫作。
近日,在天津舉行的中國文學論壇上,“作家情懷與時代語境”成為作家與評論家研討的主題。其中,天津青年作家秦嶺講述的兩則小故事令記者久久難忘。
去年,秦嶺到新疆和田采風,在飯店洗完手,習慣性地甩了甩,一抬頭,發現服務員小姑娘正很不樂意地盯著他。“從她不樂意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感動和敬畏。她狠狠地瞪著我,瞪得我心里嘩嘩地顫動。”這時秦嶺才意識到,在和田洗完手是不能亂甩的,因為那里太缺水。而在北京、天津這些大城市,人們用水卻“肆無忌憚”,兩相對比,秦嶺說作家要通過作品讓城里人也感受到水的珍貴。今年春夏之交,秦嶺又到重慶、貴州、廣西、陜西、寧夏、甘肅等地的偏遠山區做了有關農民飲水安全問題的考察,對“水是生命之源”這句古語有了真正的體驗。
另一則小故事有點夸張,卻反映了邊遠省份山區群眾生活的不易。在廣西,工作組下地方檢查工作,問一個農民:“大爺,你們家種了多少地?”大爺回答:“我們家今年種19塊兒地。”工作組的同志心想,19塊兒地不少啊,就接著問:“現在種到什么程度了?”大爺說:“種17塊兒了,還有兩塊兒不知在哪兒。奇怪了!”說著,大爺拿起草帽就要走,突然眼前一亮:“哦,原來在草帽下邊呢。”
“人間煙火,布滿平平淡淡的奇特和奇特的平平淡淡,這是一種嗆人心肺的誘惑。難以相信,一個沒有情懷和語境的寫作者,是否能在煙火的五味雜陳中自由穿越、撥云見日,完成從始發到目的地的全程記錄。”秦嶺說。
被妖魔化的當代文學
需要作家評論家正名
“我是處在文學生物鏈最底層的屌絲級作家,苦啊。我希望在莫言獲得諾獎之后,所有有關文學的會議都能夠成為為中國當代文學正名的會議。”著名作家徐坤這樣一席話,卻是源于中國作家當下所處的時代語境。
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徐坤認為中國當代文學被妖魔化太久了,這給作家帶來了許多不利影響。2003年底,徐坤從中國社科院調到北京作家協會,成了一名專業作家。此后的十年,徐坤趕上了中國文學最被邊緣化、最艱難、最受娛樂化排擠的十年。一方面,國際上以顧斌為代表,形成了妖魔化、貶低中國文學的傾向,“中國當代文學垃圾論”影響深廣。另一方面,對作協體制多有攻擊,所謂作家是納稅人出錢養活的。徐坤說,這種攻擊直接的受害人就是辛辛苦苦進行創作、制造文化產品的作家。她為大家算了一筆賬:作家出一本書,版稅能拿到12%算是比較高的,這12%里還要交20%的稅。作家的版稅起征點很低,到800元就要征稅。徐坤說,作家本身也是納稅人,納的稅比其他行業還多;從創作方面講如果不用諾獎標準去衡量,中國的優秀作家不止十個,中國優秀的當代文學作品也何止十篇百篇。中國文學需要有人給正名。
多年來,整個從事嚴肅文學寫作的作家被嚴重邊緣化,面對各種困境,莫言能頂住壓力,獲得國際大獎,徐坤由衷地感到高興、自豪。徐坤說,莫言一路走來的艱辛和最后的成功對作家的啟示就是,一個真正的作家,無論面對怎樣變化無常的語境,都應該思考如何以不變應萬變,認清文學最后追求的是什么?“透過莫言的作品,比如《生死疲勞》和《蛙》,我們能感覺到莫言是帶著問題來寫作、來揭露問題,最后走向信仰的。《生死疲勞》,表面看是為地主翻案,卻是通過魔幻的形式揭露出來人性的向善;《蛙》寫了中國整個六十年的生育史,寫的是人類的救贖。這是特別值得當代作家來學習的。無論在怎樣的情境下,作家要一以貫之,保持自己的情懷與胸襟,保持對這個世界堅定的信念,什么時候都不放棄不氣餒,終有一天會寫出頭的。”
當然,人們對當代文學的批評也并非全無道理。除了偏見,徐坤認為確實也存在問題。比如網絡的出現降低了作家門檻,什么寫手不經篩選、衡量、評判,只要稍微在網上涂鴉、攢東西,都可以叫作家。衡量的標準沒有了,尤其是好作家、名作家衡量的標準沒有了,許多界限被混淆。徐坤說,寫手就是寫手,就像演員和藝術家,不在一個層次。
作家是時代的瞭望者
注視地平線上細小的變化
今年,央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風靡大江南北,詩人王久辛看了后感慨道:為什么這樣的作品能火?我們的文學需要關注什么?《舌尖上的中國》的流行給王久辛的啟示是,文學要多關注老百姓的真實生活、寫出有滋有味的作品。他說:“現在創作有兩個不好的方面,一是大量的勾心斗角爭權奪利,生活原本有滋味的東西都失去了;二是偏愛苦難題材,跟在西方價值觀后邊,迎合西方,缺少中國的價值觀。時代語境在改變,大船掉頭了,老百姓不愿意總看苦難,現在太多的作品缺少詩意生活。”
“假使國家是一艘船,新聞記者就是站在船橋上的瞭望者。他要注意來往的船只,注視在地平線上出現的任何值得注意的小事。”這是美國著名報人普利策的名言,雖然說的是新聞記者,但評論家梁鴻鷹卻認為同樣適用于作家。他說,現在作家、藝術家正面臨新的時代語境,變化非常快,前個月是一種情況,下個月就變成了另一種情況,寫小說時是合時宜的,但過一段時間,可能就會產生疑問,會反思對現實的認識、對人的把握到底準不準確?“變化是好事。生活內容豐富,人們需求多樣,如果還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八個樣板戲,時間似乎停滯,這樣并不利于創作。”梁鴻鷹說。
梁鴻鷹同時指出,作家對社會變化的回應,首先應該是文學的、尊重創作規律的回應,有自己的角度,而不是簡單地按照文件、政策去寫。不久前,徐坤憑借劇本《金融街》獲得《人民文學》獎,劇作在展現金融街的開發建設時,沒有從決策、部署寫起,而是從北京市井小院兒的鄰里關系講起,梁鴻鷹說,這正是作家面對變化的時代氛圍以自己的方式所做的回應與思考。
文學是思想的表情
照亮心中被忽略的角落
按照曹雪芹的說法,《紅樓夢》中所寫之事無朝代紀年可考。但《紅樓夢》果真是一部無時代語境的作品嗎?顯然不是。評論家王彬舉了兩個小例子。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到:“這里賈母花廳上擺了十來席酒,每席傍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爐瓶三事指什么?查閱資料后,王彬了解到,爐是指香爐,瓶是箸瓶,盒是香盒。當時一般人家燒線香,但貴族燒香餅。香餅用樹脂類的香料制成,做起來麻煩,并要用炭火燒。賈府是貴族之家,如果點線香,就鬧笑話了。
另一處細節是在黛玉初進賈府時,黛玉到王夫人處,看到臨窗大炕“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文王鼎”是什么?原來這是殷商周三代青銅鼎的經典樣式,乾隆皇帝很喜歡,仿制過一些,地方官員也跟風制作作為進貢物品。因此文王鼎都放在比較肅穆地方。簡單的器物,細致入微的描寫,無意間透露了當時的時代背景。
爐瓶三事、文王鼎,從日常物用中即可看出曹雪芹所生活的時代特點與家族狀況。王彬說,現在作家寫作往往重幻想、重故事,但真正有時代氣息、優秀的作品還應該像《紅樓夢》一樣能夠讓讀者看到知識與情趣。同時王彬也指出,中國小說應該努力寫出有中國特色的敘事,比如孫犁晚期的《蕓齋小說》,不但大膽地在小說中加入評論,還將故事寫得不那么虛構,有些就是孫犁自己的經歷。“西方小說講虛構,少議論,中國小說重史書功能,可以發議論。各有各的寫法,沒有高低之分。關鍵是怎么寫,怎樣打動讀者,怎么用中國的敘事經驗服務現在的寫作,這是我們應該考慮的。”王彬說。
中國人經驗的復雜性、多變性、豐富性,需要作家去深入體驗。在這種大的時代語境中,人們對文化產品品質的要求也提高了。以前書少,拿到就很稀罕;現在拿到一本書,如果封面都不吸引人,讀者可能就不看了。梁鴻鷹說,時代對作家藝術家提出更大的挑戰,作家要想寫出耐看的作品,就應該具備三方面的素質:第一是誠實,要寫真感受;第二要敏銳,不一定表現全貌,但要捕捉到社會細微的變化,能看到亮點;第三要原創,是有難度的寫作。梁鴻鷹說,作家的使命,要為人的完善、為精神世界的發育服務,文學要反映出思想的表情,照亮心中被忽略的角落。
論壇期間,記者發現,愛發微博、講起話來滿口俏皮網絡詞匯的徐坤,使用的卻是一款老舊手機,在物用方面,她并不追時尚。據朋友們透露,徐坤平時生活還相當摳門。但是,“5·12”特大地震后,徐坤到甘肅隴南豆坪鄉豆坪小學采訪,一下捐贈了10萬元稿費,用來幫助學校的災后重建;不久前,徐坤又給豆坪小學捐贈20萬元稿費,設立“作家愛心助學基金”,幫助大山深處那些貧困家庭的孩子完成學業。這同樣是一位作家在變化的時代語境中書寫的一種不變的情懷。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