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雕塑的美學“魔咒”——從幾個爭議雕塑事件說起
陳望衡 湖南人,日本大阪大學文學博士,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美學專業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景觀文化研究規劃中心主任,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多次應邀到各國講學訪問。
經濟正在騰飛的中國對于城市雕塑熱突然加起溫來了,隨著或平地拔起或舊貌變新的城區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城市雕塑這一在中國本來沒有傳統的藝術獲得了諸多城市執政者特別的青睞,在中國諸多藝術中本為弱項的雕塑一躍而成為熱門。然而無庸諱言,我們對于城市雕塑無論在觀念上還是藝術上的準備都是不足的,過去的一年發生過好幾樁有關城市雕塑的事件,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細看這些爭議的來龍去脈,發現其背后竟潛藏著為人所忽視的幾重美學“魔咒”。
賴寧雕像事件 2011年8月,由于山西太原環境整治,屹立于東倉巷20年的賴寧烈士雕像被移除,且因無處安放只能“流浪”鄉村,公眾一片嘩然。
第一重“魔咒”
符號的所指與能指
藝術家假秦檜之口所發出的這個宣言:“跪了492年,我想起來歇歇了!”這顯然是一個挑戰性的口號。那么,挑戰什么?
按照符號美學的理論,任何藝術均是符號。而符號均有其意義在。這意義,一般分為兩層:所指與能指。所指即藝術家創作時原有的意圖,也就是說,它試圖向他的受眾訴說什么。關于這一點,一般來說,它要求盡量清晰而不希望存在著模糊。能指則是受眾從它的作品所能體會到的內容。這方面它希望不那么確定,而有幾分模糊;不那么單一,而能更為豐富;不那么局限,而能通向無限。所指與能指的聯系與對立,構成藝術審美中實與虛的張力。一方面實指引虛,制約虛,規范虛;另一方面,虛則自由地擴大實,豐富實,突破實。藝術美就產生在這實與虛的既靈活多變又有則可尋的關系之中。所指與能指哪一方面的欠缺都會帶來藝術審美的失誤,甚至重大遺憾。這不能不說是藝術審美的一重“魔咒”。
去年江蘇南京江寧新建了一座博物館,其中一個名為“岳飛與秦檜”的展區陳列了一座秦檜的坐像。平心而論,形象猥瑣,談不上是在歌頌秦檜,然而,坐像一經展出,輿論立刻大嘩,公眾嚴重不滿,說是給秦檜翻案了。為什么會是這樣呢?
原來,三年前也有一位藝術家做了一個秦檜雕像,為立像,命名為《跪了492年,我想起來歇歇了》,當年就引起巨大的爭議。此座雕像做得如何且不說它,具有最大刺激性的是這一名稱,相當于藝術家的宣言。關鍵詞有兩個:“跪”和“起來”。聯系具體雕塑,是秦檜塑像的兩種造型:一為跪姿,一為立姿。眾所周知,跪姿就是杭州岳墳前的秦檜造型,立姿就是這位藝術家為秦檜設計的新造型。
兩種造型可看成兩種不同的符號。象征人類一定價值觀的這一雕塑究竟是在哪里出了問題而引起巨大的爭議呢?
這里涉及到符號的常規性理解與非常規性的理解。一般來說,符號與所指具有一定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的關系歷經多年受眾的檢驗,相對固定下來,成為了一種模式、一種規范。人們一看到這種規范性的符號就知道它指的是什么。比如,在京劇的舞臺上,演員手揮馬鞭,意味著在騎馬;低頭抬腳意味著進門。這些成為共識,成為規范。這種規范構成了對符號的常規性理解,這是符號得以為受眾接受的前提。任何破壞這種常規性理解的表達均可能給符號的理解帶來混亂與麻煩。
秦檜是奸臣,后人為秦檜塑一跪像,讓它跪在岳飛墳前。這一符號的選取符合符號的常規性理解,因而一直獲得了公眾認可,某種意義上說,它成為了秦檜的標準像。跪這一造型非常確切地指向謝罪這一內涵,以致于成為謝罪這一意蘊的規范形式。
現在,有藝術家為秦檜新塑另一立像,造型不是跪姿,而是立姿。本來不是不可以的。藝術符號與所指的關系雖然具有必然性,但不具唯一性,也就是說,同一所指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符號。秦檜作為反面人物,其反面性完全可以用多種手法即多種符號來表現,問題是,藝術家假秦檜之口所發出的這個宣言:“跪了492年,我想起來歇歇了!”這顯然是一個挑戰性的口號。那么,挑戰什么?是秦檜這一經典性的跪姿要改,還是說秦檜作為賣國賊這一基本定性要改?換句話說,你要變的是藝術符號還是藝術符號所指的意義?
這一挑戰性口號的含意至少是不明確的,公眾更多地理解為向秦檜作為賣國賊這一基本定性挑戰,因此,秦檜立姿這一雕像當年就飽受爭議。現在,江寧博物館將秦檜的雕像進一步升格為坐姿,公眾聯系當年的爭議強烈地感覺這是再次向秦檜的基本定性挑戰,拔高點,是向中華民族的核心價值觀挑戰,當然就更不能忍受了。
西北大學現代學院的雕塑之所以成為事件,也是因為在藝術符號的所指上出了問題。按西北大學現代學院的解釋,他們樹立的兩尊雕像是取材于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女媧和古希臘的雅典娜的。既如此,兩尊雕塑作為藝術符號,其所指是清楚的,然而,出于對兩位校董的感謝,這兩座雕塑的面相分別取自這兩位董事,這就將雕塑的所指搞混了:人們不明白,到底是女媧、雅典娜,還是兩位校董?
如果因為女媧是中華民族始祖,雅典娜是古希臘雅典的保護神,兩位神靈的精神需要現代學院的師生敬仰,那又何必將兩位神靈的面相塑成兩位校董?如果說,因為兩位校董為學校做出重要貢獻,需要師生敬仰,那就直接為這兩位校董做雕塑好了,又何必假兩位神靈的名字?
雖然兩位校董對于現代學院貢獻很大,值得現代學院的師生尊敬,但畢竟不能因此就將他們混同于女媧、雅典娜吧。這種混淆,輕而言之,是搞笑;大而言之,是對神靈的褻瀆。
城市雕塑中,那些具有紀念意義的雕塑,是社會文明的旗幟,人類真善美精神的象征,必須充分考慮它的價值取向,讓雕塑符號具有明確的正面指向性,對社會負責,對公眾負責,對歷史負責。
(編輯: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