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視野·大舞臺】基層中老年舞蹈活動啟示
中秋剛過,重陽將至,敬老愛老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話題。目前,全國的老齡化進程正在加快。北京戶籍老年人口比例今年首次突破五分之一。在即將到來的老齡化社會中,老年人應該如何精彩度過桑榆歲月?
在北京舞蹈學院,這個培養專業舞者的地方,記者意料之外地邂逅了一群不算專業的中老年舞者,他們大多來自基層社區,沒有接受過專業的舞蹈訓練,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舞蹈夢。退休之后,他們通過學習舞蹈陶冶性情、鍛煉身體、社交聯誼,享受舞蹈帶來的樂趣,一些優秀的隊伍甚至開始引領老年精神生活潮流。在皺紋不可避免地刻上額頭時,他們讓皺紋遠離心頭。
北京市老年藝術協會服飾文化表演隊
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
有熱情、有基礎、待提高
在參加參加“筑夢·人人舞” 《心不老,情不了》的演出隊伍中,有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社區舞蹈隊、陶然民族舞團、紫竹院王曉靜舞蹈隊、樂活拉丁舞隊、中關村手牽手舞蹈團、安貞舞協男子舞蹈隊等十幾支隊伍,而這只是活躍在北京各個公園、廣場、社區的基層中老年文化活動中非常小的一部分。從中不難看出基層中老年群眾參與文化活動的熱情。王梅說,社區舞蹈與專業舞蹈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舞蹈的參與者對舞蹈的認同。有的專業舞者隨著多年的苦練,已經非常職業化,喪失了對舞蹈的熱情。而社區舞蹈的參與者是發自心底的愛舞蹈,而且有的人在年輕時候就鐘情舞蹈,在生活逐漸穩定、富足、空閑的情況下,他們就是單純地想一圓當年的舞蹈夢。專業舞蹈有很高超的技巧,有的時候為了炫技而動作,社區舞蹈的動作技巧明顯不夠嫻熟,舞蹈隊的成員年齡偏大,更多的是情感的表達,反而比較真誠,比較有感染力。
目前,僅就北京而言,中老年文化活動,尤其是集體文化活動比較豐富,有很廣泛的群眾基礎,這也符合我國國情。很多中老年人希望老了以后能夠有集體生活,大家互相影響,一塊兒慢慢步入老年。有些人在集體文化活動中甚至重新發現了人生的樂趣、意義。同時,中老年集體文化活動群眾基礎良好也由中國獨特的國情造就。采訪中,有幾位老同志都提到,在不少發達國家,公園、公共設施多為窮人準備,有錢人都有自己的私家花園。這樣的條件在中國城市很難想象。因此,中國老百姓喜歡在居住區周邊的公園組織活動,在這樣的場合,合作、交流、分享的快樂非常重要。中國正有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學會自己玩兒,一批批有文化、高學歷、高素質的中老年人在影響著周邊,并把這種影響帶入社區,帶入他們的群體。
在廣泛參與、自娛自樂的同時,群眾文化活動依然需要專業人士的關注與指導。吳國蔚指出,社區舞蹈,學不是最困難的,編起來最困難。專業的、適合社區不同年齡段的舞蹈現在比較少。從教育角度,有些學校開始設置社區舞蹈編導專業,比如北工大耿丹學院就有這個專業,但只是剛剛申請下來,還沒有開始正式招生。從實踐上看,服飾文化表演隊、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等優秀的基層中老年群眾文化隊伍都和業內專家有著良好的溝通。加強專業與業余的溝通,也是北京舞蹈學院藝術傳播系開展人人舞活動的重要初衷。王梅說,社區舞蹈門檻低,只要想跳,人人可以跳,這是開展人人舞的基礎所在。與此相對應,專業舞蹈對于舞者的身體條件有著很高的要求,在創意和表現上,比社區舞蹈高出很多,這使得二者有了交流和相互激發的可能。精品是需要的,代表著一個國家舞蹈藝術的最高水平,但是,舞蹈的公眾普及與傳播也是必須的,代表著舞蹈的市場力量與審美基礎。
緣起:“人人舞”架構舞蹈橋梁
不久前,北京舞蹈學院藝術傳播系教師王梅邀請我觀看他們系里籌劃的“筑夢·人人舞” 《心不老,情不了》演出,并告訴我這是一個以中老年朋友為表演主體、廣場舞蹈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小型舞蹈詩,講述的是普通人同時也是有著舞蹈夢的普通人的人生故事。對于這樣一場演出,我既抱著期待,同時也提醒自己,不可期待過高。
一進入舞蹈學院沙龍舞臺劇場,熱烈的氛圍立刻將我包圍,這也在意料之中,群眾文藝活動,不管水平如何,參與熱度必定高漲。現場有三四百人,大多是參演的中老年人,平均年齡要在60歲往上。他們按不同的團隊分區就坐,各色舞蹈服飾令臺下五彩繽紛,甚至有點雜亂。在有些躁動的氣氛下,演出拉開序幕。
但很快我的情緒就被調動起來:第二個節目由北京市老年協會藝術團服飾文化表演隊帶來,主題是《永恒》 。十幾個光彩四射的老人一登場,臺下觀眾立刻被震住了——高挑的身材,精美的旗袍,還有閃閃的滿頭銀絲,在聚光燈下尤其引人矚目。大家驚異:老年人也可以如此靚麗!
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陶然亭水兵舞俱樂部的《水兵舞》 、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的《節日狂歡集體舞》等節目。臺上, 70后、 80后的老人歡快起舞,臺下, 80后、 90后的學生現場配樂,音樂舞蹈相得益彰,感覺不到代溝的存在,看到的是一樣的青春飛揚。
王梅告訴記者,此次演出集結了專業、非專業的藝術家、藝術愛好者,大大增加了現場組織的難度,但是為了給每一位舞蹈愛好者演出的機會,他們盡自己所能創造這樣一種觀演模式和舞臺語境,大家既是演員也是觀眾,形成一種人人共舞、人人共賞的良性互動。
看演出時,一個疑問總是出現在我的腦中:在北京舞蹈學院這個培養藝術家而且是高精尖藝術家的地方,為什么要組織人人舞這樣的群眾舞蹈活動?
王梅后來回答:“有價值的藝術需要共鳴,需要對當下的社會、生活、人群發生影響,否則,這樣的所謂‘藝術’會喪失其根植的土壤,從而失去生命力。 ”這個答案,源于王梅對目前舞蹈現狀的憂慮:無論從市場還是從受眾人數來看,舞蹈相對于戲劇、電影、甚至嚴肅音樂,實在是很邊緣。因此,舞蹈需要觀眾,舞蹈需要人民。這幾年,王梅與她的同事們發現,與演出市場上的冷落相比,舞蹈在社區、在公共空間有著很強的生命力。比如陶然亭水兵舞俱樂部成立于2011年,開始僅五六人,如今已發展到五六百人。王梅說,北京舞蹈學院作為舞蹈的最高學府,不能忽視這一現實,而藝術傳播系的一項功能就是把舞蹈向更廣泛人群傳播。因此,他們的人人舞項目,也有意識作為橋梁,讓舞蹈人深入社區,與普通人進行面對面的舞蹈交流。讓更多的人享受專業舞蹈的樂趣。
在劇本的創意設計上,王梅和她的團隊提出了“公眾歌舞集”的概念,而沒有采用“業余歌舞”的說法,他們想傳遞的理念是歌與舞已經成為大眾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無所謂業余與專業之別。通過這個“公眾歌舞集” ,他們試圖思考舞蹈給人們帶來的生活意義。
王梅所說的生活的意義,在我走訪了兩個參與活動的舞蹈團隊之后,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
故事一:向優雅地老去邁進一步
“采訪?我們正在準備服裝,明天就去外地演出,要二十天,再約吧。 ”當我第一次聯系北京市老年藝術協會藝術團服飾文化表演隊隊長折莉時,吃了一個大大的閉門羹。但她說話辦事的干脆利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我才知道,折莉是由軍營走向T臺,正是有她這樣一個堅強、干練的隊長,服飾文化表演隊才充滿了家一樣的溫馨與凝聚力。
服飾文化表演隊以前叫模特隊,去年改名,為的是區別于商業的模特演出,突出文化內涵。他們近年來排練的幾個經典節目,如《常回家看看》 《永恒》等,都將目光投向對老年人生活的關照,展示老年人的精神風采。不同于一般社區健身的舞蹈隊零門檻誰都可以進,這個隊的成員經過嚴格篩選,主要是符合要求的老藝術家、醫務工作者、軍人、教授這樣文化層次較高的知識分子。十多年來,這支隊伍參加過各種類型的演出活動,出訪過俄羅斯,去過香港、澳門,曾赴西部巡演,還參加過2008年奧運迎圣火活動,連續五年被北京市評為優秀文藝團隊。
我再次聯系上折莉已是半個多月以后。她說每周一早上表演隊雷打不動要在北京青年會大樓排練。這回她把隊里的老同志盡可能集齊,配合我采訪。周一早九點,我乘地鐵到達處于北京最繁華地段的燈市口地鐵站,在離那里不遠的青年會大樓見到了滿臉笑容、比想象中要年輕不少的折莉。
折莉說,參與北京舞蹈學院的“筑夢·人人舞”活動出于偶然。有一回表演隊的老模特去做頒獎禮儀,恰巧被王梅看中。她正想找一些知性的、既高雅又有親和力、能夠展現中老年人風采的團隊。于是就有了這次合作。剛開始,折莉也不是很有信心,但通過演出,她感覺到人人舞把專業和業余融在一個非常恰當、美好的結合部,讓專業舞臺人員的夢想引領了人們的精神文化享受。“什么是幸福?精神上的愉悅是最大的幸福。觀眾看到人到了這個年齡,仍然可以陽光、向上、美麗、快樂,這就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年輕人看了會落淚。 ”
簡短介紹后,折莉極熱情地安排了五六位老隊員輪流同我聊天。不得不佩服隊長的組織能力,既配合了采訪,又不耽誤訓練。
李珂,服飾文化表演隊年紀最大的成員,今年82歲,原中國歌劇舞劇院演員,形象氣質極佳。有兩個故事,令李珂在表演隊非常有成就感:一是有次去臺灣演出,觀眾看后特別激動。臺灣沒有老年模特,他們認為這種非商業性的演出宣傳了中國的服飾文化,稱贊模特隊是“宣傳中國文化的使者” ;另一個故事是在福建演出時,一共有四場,頭一場劇場沒滿,后面三場竟場場爆滿。隊員們感到很奇怪,問了主辦方才知道,原來很多年輕觀眾看了以后又買票逼著父母來看。為什么?因為這些孝順的孩子希望自己的父母也能像舞臺上的老年人那樣愉快、優雅地生活!做為一個見過不少大世面的藝術老兵,這些新成就依然令李珂興奮不已。
現在,每到周一,李珂都會按時從中國歌劇舞劇院附近的家中出發,坐公交、擠地鐵,趕到燈市口參加排練。 “車上真擠,上班高峰把人摞起來合適。沒法讓座。 ”但即使這樣,李珂也要風雨無阻地來參加排練。
關大威,退休前在中科院電子所從事激光研究。和我聊時,他像老頑童一樣問:“你看我像不像75歲的? ”還非常自豪地說: “退休時我身高一米八五,現在一米八八。跟誰說也不信。我怎么長個兒了? ” 2007年,服飾文化表演隊去俄羅斯演出,臺下熱烈鼓掌,老先生老太太們熱淚盈眶,揪著關大威他們不放。這種情況,在香港、澳門都有遇到,關大威說,這些地方的老年人羨慕中國內地老年人的集體生活。由于工作關系,關大威經常出國,他發現,沒有親情,物質生活再好,很多老年人也不愿意在國外待。“西方見面點點頭,問個好,很文明。但是社區活動,沒見過老年人玩兒。 ”
成音是最新加入表演隊的成員。她從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主持人位置上退下來后,第一件事是減肥20斤,就為了加入表演隊。2007年表演隊赴俄羅斯演出時,成音做主持。在與表演隊接觸的過程中,成音被觸動了: “看他們表演時,感覺特別美,特別優雅,中國傳統文化當中那些美好的東西,深深地吸引了我。 ”成音問隊長折莉:“我有機會能不能也來學? ”折莉回答得很干脆:“你根本不行,先減肥去。 ”成音沒有想到節食那么痛苦,但她堅持了下來。三個月后,大家再見她,都驚異地問:“你是成音么?怎么瘦這么多了? ”作為一個現代女性,成音追求的是一種更高品質和優雅的生活。成音說,加入表演隊,即便上不了T臺,但一定會有所不同。“對提高自身修養、優雅地老去往前邁了一步。 ”
表演隊以前的訓練是在周末,這樣安排活動、出行都會比較方便。后來因為場地原因,排練調整到了周一,這給隊員們帶來了不少麻煩。一方面周一是交通高峰,增加了出行的難度;另一方面有些隊員雖然退休,但又被單位返聘,周一參加排練還需請假。但這些困難隊員們都克服了。表演隊現任副隊長寇鑒曾帶過八一男排、八一女籃、國家隊,現在到表演隊,雖然不拿工資了,但他卻感到這里氛圍是最好的。李珂在和我聊天時也透露,隊長折莉身患癌癥,但她犧牲自己利益,關心老人,訓練新人。“在現在的社會情況下,能攤上這么好的領隊,不容易。 ”
故事二:舞蹈將他們維系在一起
畢業十年,你和老同學聚過幾次?二十年,三十年呢?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老同學幾年能聚上一次都殊為不易。但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的吳國蔚,差不多每周都會和大學同學聚一聚,從青年到老年,維系他們的一條重要紐帶是舞蹈。
和吳國蔚的采訪約在了他所在的北京工業大學,一個炎熱的午后。他先向我介紹了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的情況。
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由畢業于清華大學文藝社團舞蹈隊的同學組成,很多是上世紀50年代就進入清華讀書,現在都已70多歲。清華大學1911年建校,解放前曾成立過歌詠團、國樂社、國劇社、美術社、中樂部、西樂部等各種文藝社團。解放以后,清華文藝社團的成立以1958年為標志,這一年正式建立了“清華大學學生文工團” ,舞蹈隊是其中的一部分。當年12月,文工團在全國政協作匯報演出,周恩來總理親自觀看。后文工團改名為“學生文藝社團” ,延續至今。現在清華大學紀念學生文藝社團成立,均是從1958年算起。
吳國蔚1960年考入清華, 1962年加入文藝社團舞蹈隊。當時清華本科6年制,吳國蔚在舞蹈隊待了4年。吳國蔚說,舞蹈隊中有很多人是從中學就愛好舞蹈,但他屬于半路出家。二年級時,舞蹈隊男生特別少,他的中學女同學在舞蹈隊,就把他拉了進來。雖然基本功差了些,但慢慢跳,學得還行。時任清華校長蔣南翔,對文藝和體育活動特別重視,每年會選擇新生中的文體健將,在正式開學前進行集訓。入學后,文藝骨干和體育骨干會集中在一起住宿,成立了團支部、黨支部,一起過組織生活。上課時這些人在不同班、不同年級學習,業余生活則一起吃飯一起住宿。有演出,隨時可以組織到一起。當時吳國蔚他們住清華2號樓,西頭文工團,東頭體育代表隊。因為這些人都是集中住的,所以關系很密切,一起生活,彼此了解。
“文革”時期,文藝社團舞蹈隊隊員分配到全國各地,不少人斷了聯系。 “文革”以后,尤其是借1991年清華80周年校慶之際,舞蹈隊的同學重新聚了起來,并組成了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直到現在再沒分開。
清華大學學生舞蹈隊曾出過不少有影響的人物,比如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陳清泰、原北京市副市長胡昭廣等。現在,他們又成了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的成員,平常訓練也會過來。多年來,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排演和創編了許多民族民間舞,如《鄂爾多斯》《鼓子秧歌》 《弓舞》等。其中由著名舞蹈家賈作光創編的《鄂爾多斯》 ,在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在高校中流行,50多年來舞蹈隊一直在跳,現在已成為保留節目。舞蹈隊因此也和賈作光建立了深厚的友誼。2008年,在清華文藝社團建團50周年時,老校友舞蹈隊表演《鄂爾多斯》,賈作光親自來到清華,當場給吳國蔚他們指導。2010年1月,藝術人生采訪賈作光,為了說明他怎樣編舞,賈作光還特地把老校友舞蹈隊請去表演了一段《鄂爾多斯》 。清華百年校慶,來自老校友舞蹈隊的44位老年舞者同幾十個年輕的清華大學舞蹈隊的同學一起歡快起舞。
如今,清華大學老校友舞蹈隊每年要排一個新節目,復習一個老舞蹈。他們對舞蹈的要求是好學、易練,選取合適的音樂,壓縮舞蹈時間。舞蹈隊的編導李根芳是北京工業大學教授,清華水利系畢業,去年排練了《扎西德勒》 ,在清華體育館作為迎接新年的節目演出;今年排彝族的火把節舞蹈。除了李根芳,還有一位女編導王玲玲,她同時還是金融街舞蹈隊編導,更側重為隊里女同志設計動作、進行指導。
吳國蔚說: “通過舞蹈,大家接受了藝術熏陶,還有藝術之外的收獲。我們跳《節日狂歡集體舞》 ,一會兒蒙古舞,一會兒西藏舞,風格、音樂都不同,無形中就鍛煉了應變能力。其實業余舞蹈,學得像不像無所謂,做得難看與否也無所謂,甚至都不要求整齊。但是業余舞蹈有激情、有熱情,大家常常暗地里較勁,競爭的勁頭很大。 ”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