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音樂里的鋼琴”
“文學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鄉(xiāng)思維。”新作《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封底上,題寫著黃永玉這樣一句格言。
汪曾祺也曾說:“永玉是有豐富生活的,他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是我們無法夢見的故事,他特殊的好‘記憶’,對事物過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9月3日,黃永玉用60年時間工筆長卷刻畫故鄉(xiāng)山水人物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與讀者見面,新書發(fā)布會選擇在北京國家博物館黃永玉九十畫展展廳舉行。開場白中,黃永玉感嘆:“一個老頭要到了90歲,臉上身上都長了青苔時才出這部書,是喜劇也是悲劇。為什么到今天才寫呢?如果在50歲,哪怕是60多歲來寫多好呢?想起來真是挺遺憾的事情。”故鄉(xiāng)、寫作、往事成為黃永玉當天談話的三個主題。
故鄉(xiāng):兩面鳳凰,淳樸與彪悍同在
湘西鳳凰,曾出過民國總理熊希齡、文學大師沈從文,也滋養(yǎng)了藝術(shù)大家黃永玉。為什么一個邊遠的山城會出這么多讀書人?
在沈從文的墓園,黃永玉寫有這樣一段文字,“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殺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這里的士兵,包括血灑戰(zhàn)場者,也包括外出求學者。鳳凰地方不大,為抗戰(zhàn)犧牲的年輕子輩卻有4000到6000人。那些不怕死、活下來的,打完仗做了大官,把文化帶回了鳳凰,不光有文學,還有戲劇。出外求學的人,也把讀書的風氣帶回鳳凰。沈從文是一個,還有黃永玉的姑公,他同熊希齡一起考上翰林,后來回鄉(xiāng)教書,帶出了不少讀書人。
“鳳凰這個地方,我越想越特別,它有對比。”黃永玉所說的對比,指的是鳳凰民風的淳樸與彪悍同在。上世紀20年代,鳳凰縣辦了蠶業(yè)學校,黃永玉四叔在那里教書,他還記得三四歲時趴在學校走廊的欄桿上往外看的情景。黃永玉1937年離開家鄉(xiāng),1950年從香港再次回到鳳凰,中間由于戰(zhàn)爭變故,鳳凰死了很多人,“連雞叫的都少了”。可是,當他重回蠶業(yè)學校,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廢棄多年又沒有上鎖的學校里,黑板、課桌、講臺、科學實驗的儀器都沒有人動過。幾十年過去了,那么苦,又沒有規(guī)定說不準拿公家的,但鳳凰人沒有想過拿那里的一磚一瓦。
但是,鳳凰的另一面同樣讓黃永玉印象深刻:鳳凰人并不都那么文明、講道理。1948年,鳳凰全城的老百姓,男的女的老的,除了小的,走了200多里地,跑到比鳳凰縣大五六倍的沅陵,把全城都搶了。老百姓沒有拿刀拿槍,就是些棍子、竹刀子,搶完后滿載而歸。
“鳳凰人的脾氣很不一樣,講理的時候很講道理,不講理的時候弄到這種程度。人家以為是編出來的故事,其實都是真的。像這樣一個特別的地方,我從小熟悉的一些細微的東西,不寫出來可惜了。”黃永玉說。
寫作:得意時會哈哈大笑
黃永玉曾將文學排在生活中的第一,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繪畫。為什么把文學看得這么重?黃永玉回答:“因為文學是樂器里的鋼琴。鋼琴全面,表現(xiàn)什么都可以。小提琴也好聽,也有很多表現(xiàn)技巧,但沒有鋼琴那么豐富。文學形式多樣,有意思、細致,就像跟好朋友聊天一樣,可以聊最秘密的話,多開心!”有時候?qū)懙降靡馓帲S永玉會哈哈大笑。女兒問他笑什么,他說寫了一段得意的東西。“畫畫沒有笑過。做雕塑有什么好笑?”
畫畫寫文章,黃永玉都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這卻成了他的風格。“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有時候一天可以寫七八張紙,有時候才想了一句,還搞來搞去搞不清楚。”這幾天他就碰到了一個難題:寫到中學時,老師讓他吹小號,好不容易學會了,結(jié)果指揮不要他了,因為說他吹的像是馬路賣衣服的。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到晚上黃永玉終于想出來了,這就像袁世凱的大兒子做不了皇太子那么失落。一段文字才算結(jié)稿。
往事:不譴責,不掀起激烈的情緒
作為黃永玉漂泊一生的人生傳記,《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計劃寫作三部,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八年抗戰(zhàn)時期”的創(chuàng)作,黃永玉準備把小說寫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自己從干校回來。不少好友對第三部書感興趣,勸他先寫,黃永玉卻說:“我現(xiàn)在還沒有老年癡呆,能寫出來可能很有意思。但是怎么可以呢?要規(guī)規(guī)矩矩按照年份寫才行,我也沒有提綱,想到什么就寫什么。”
如何在書中展現(xiàn)風云變幻的往事,是很多讀者關(guān)心的問題。黃永玉說:“我要寫的既然是歷史,當然就涉及很多事情,不過我有一個觀點,不怒向于人,不怒向于某一個事件。世界的發(fā)展不能用詛咒來看,應該用正常的人情、更多的憐憫來看問題。”
談及表叔沈從文,人生特別的際遇令他感嘆。在黃永玉看來,沈從文不是右派,并不是因為他頭腦清楚、問題看得明白。當年《文匯報》拿了一長串名單,請上面的人提意見,結(jié)果沈從文發(fā)現(xiàn)他排在小翠花的后面,非常生氣,就不提了,躲過一劫。不過黃永玉也指出,即使提意見,沈從文也未必提得出什么,因為在發(fā)動他提意見之前,沈從文曾在家書中說過,自己寫不出小說不能怪共產(chǎn)黨。“我也是這樣的。怪這個怪那個,你自己寫不好怪誰啊?”
黃永玉挨過打,生活曾經(jīng)很辛苦、很狼狽。他教過幾十年書,收集了一些珍貴的東西,一下被拿跑了,他就想,我的東西你怎么拿跑呢?心里感覺不太好過。不過黃永玉說:“歸根結(jié)底是這些人愚昧、小氣、貪婪,這有什么值得大罵特罵的呢?可憐他,憐憫他。我的小說情緒的主干就是這樣,不譴責,老老實實地把事實寫給大家,不要掀起激烈的情緒。”
或許正是這種淡然、包容、悲憫的心態(tài),讓這個自稱“晚睡,抽煙,不運動,不吃水果,窮聊天,養(yǎng)生最重要的秘訣就是不養(yǎng)生”的90歲老人依然處處迸發(fā)著生命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活力。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