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余味定輸贏
以余味定輸贏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人生
小津安二郎作品《東京物語》劇照
小津安二郎作品《秋刀魚之味》劇照
與黑澤明或者溝口健二這樣在世界影壇地位顯赫的導演不同,小津的影響力長期局限在日本。到晚年,日本電影界更是有人批評他已經過時。不過有趣的是,今年卻可謂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津年”:為紀念小津誕辰110周年,松竹電影公司特意修復了一大批他的作品;《東京物語》《彼岸花》《秋刀魚之味》在柏林、戛納、威尼斯電影節上輪番登場;剛剛落下帷幕的上海電影節更是特意舉辦“小津安二郎影展”,向他致敬。
“今年,小津去世50年整,也就是說他所有的電影拍的都是半個世紀前的故事,但我卻發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時間過去越久,他越被人們所喜愛和懷念,尤其是當觀眾自身有了一些人生閱歷之后,對他的認識會日漸豐厚。這是為什么呢?我想,是因為他的電影所揭示的是人性最根本的東西,所以一個如此古老的導演卻能跟現在的我們取得共鳴。”學者止庵如是說。近日,小津的隨筆集《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中文譯本出版,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舉辦的名為“小津安二郎的‘豆腐店’”的講座中,止庵與編劇史航分享了他們心目中小津電影的獨特魅力,以及透過文字,領悟到光影之外的小津,是如何煮好了他的那一鍋“豆腐”。
>>不懼錯過與誤讀
史航回憶自己剛進中央戲劇學院念書的時候,第一次在日本電影回顧展中看到小津的作品《東京物語》時并不怎么喜歡,他說:“當時一下子就愛上了黑澤明的電影,就像癡迷金庸的武俠小說一樣。里面講的那些出生入死、刀光劍影的大事兒,很容易讓人血脈賁張。而小津的電影從來不講大事兒,只是緩慢、略帶憂傷的日常瑣事,而且里面的人還老是磨磨唧唧地重復那么幾句:‘是嗎’、‘是啊’、‘是這樣啊’、‘就是那樣啦’,一轉眼時間就過去了。血脈賁張總是比緩慢的憂傷吸引人,因此年輕的我們即便是走到了小津的面前,也會沒什么話說,默默繞開的。”
還是那部《東京物語》,講座前幾天做準備的時候再看,史航突然就讀懂了。“我把這樣的片子命名為——‘后來,我們讀懂了的電影’,當自己到了一定的年紀,經歷過人生的種種事情,會倒退回來,看出小津的好,這個‘后來’,有一種竊喜在里面。就像年輕的時候,我們覺得武功無敵,到了今天會明白,只有歲月才是最無敵。”
曾有人建議小津去嘗試拍攝更多的題材,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是開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飯或是炸豬排,不可能好吃。”這種明確到近乎執拗的排他性在小津自己看來是一種改不掉的“習癖”,止庵卻認為這正是小津的可貴之處,他說:“有了這種霸道的堅持,他才能隨心自在地駕馭自己鐘愛的題材、拍攝的手法、一起合作的伙伴,甚至是反復出現的道具。”
對外部的世界不忍多看,也不敢多看,小津用光影營造出了自己的小宇宙。因此在眾多世界級的導演中,最容易被誤解的恐怕也是小津。有時評論家認為他好,也并非是真正讀懂了他的好,或者是只看到了表面,沒有能抵達他深處的用心。相比于眾多專門研究小津電影的著作,他自己的文字更為明確,不講道理,只陳述事實。例如對于那最被人們稱道的“低機位拍攝”,小津如此解釋:“當時拍攝能用的燈很少,每次換場景都要把燈移來移去,拍了兩三個場景后,地板上就到處是電線。要一一收拾好再轉移到下個場景,既費時也麻煩,所以干脆不拍地板,將鏡頭朝上。拍出來的構圖不差,還省時間。”看到這一番話,相信不少“小津迷”要大呼“坑爹”。“我倒是認為他不經意的‘拍出來的構圖不差’本身就透著一種安靜的自信。小津的電影總是以人坐在榻榻米上的高度為準來拍攝,還經常是描寫吃的場景,人們簡單地吃著,說著看似無關緊要的閑話、廢話。但事情講得清晰,人物塑造得精確,人和事情加起來就有了戲。這一種‘拍出來不差’的電影,只要是看的人有記憶,就會被它折磨。”史航說。
>>余味歷久彌新
“面對攝影機時,我想的最根本的東西是通過它深入思考,找回人類原本豐富的愛,我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把這種愛完美地表現在畫面上。”這是小津堅持的電影之道,即以余味定輸贏。
對于最近重溫的《東京物語》,史航感同身受。“片中那對遠道前往東京看望兒女的老年夫婦,是在做一個注定要破滅的夢。兒女已各自成家,但是他們還以為彼此的親昵仍然存在。待到這個夢終于破滅,母親死了,父親也徹底陷入了孤獨。是城市化,讓親人離散。我們在家鄉的時候背靠著背生活,能夠感受到親人的體溫。但是離家以后,我們只能背靠著墻生活,時間長了再去背靠背,當然會不習慣。”
止庵則認為無論是《東京物語》還是此前的《晚春》《麥秋》,或是此后的《彼岸花》《秋日和》以及《秋刀魚之味》,小津所關心的都是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他也堅持以這種關系去描繪他所講的“人類原本豐富的愛”。“《晚春》和《秋刀魚之味》這兩部作品情節非常接近,都是當鰥夫的父親要女兒結婚的故事,父親還都是由笠智眾扮演,角色也差不多。一開始我覺得這個導演太奇怪了,為什么要把同一個故事講兩遍?但是對照起來看,就可以看出‘小津之所以是小津’的根本所在了。這兩部電影中女兒的角色分別由原節子和巖下志麻扮演,原節子演的女兒對父親充滿依依不舍的柔情,而巖下志麻的角色則淡了很多,顯得有點‘硬’。兩部片子相隔十幾年,如果說《晚春》里是兩代人同時珍惜著那份親情的話,那么在《秋刀魚之味》里親情就只屬于上一代人了。當父親參加完女兒的婚禮來到酒館,老板娘問:‘今天是從哪里回來的呢?葬禮嗎?’父親答道:‘嗯,也可以這么說。’小津從不會以說教的姿態批駁什么,他只是淡然地講述著一個小家庭的故事,但我們卻可以從中領略世事的變遷,并由此毫無障礙地被不同時代的觀眾所體會、所認同,我想這才是小津電影歷久彌新的魅力所在。”
德國著名導演維姆·文德斯曾經說:“如果讓我來定義,電影是為什么發明的,我將這么回答:‘為了產生一部像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1985年,他前往日本拍攝紀錄片《尋找小津》,并將它獻給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他說:“小津電影中的家庭,代表了全世界家庭的本質,它是每個人靜謐的心靈原鄉。從他的電影中,每個人都能夠看到自己。”
有的導演令人敬畏,小津則讓人覺得親近。也許正如歌中所唱,歲月悠悠飄去,你正慢慢走來。講求“以余味定輸贏”的小津,歷經了半個世紀,人們仍能從他的光影間品讀余味,且常品常新。
(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