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杰:戲曲要講究而不將就
今年四月,一本真實記錄老藝術家藝(軼)事的《京劇名宿訪談》榮獲了中國戲劇文學學會頒予的“戲曲專著金獎”。近日,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京劇名宿訪談·續編》保持了原有的寫作風格,43位京劇藝術家的采訪實錄,表明了京劇藝術傳承的特殊之處就在于離不了“真佛”,即藝術家的口傳心授。這部書所采訪的對象恰恰是這些見過真佛的老藝術家們,他們有的在接受采訪之后不久就過早離世,有的則還沒來得及接受采訪便撒手人寰,攜藝而去,留下“人間再無《廣陵散》”的遺憾。本書作者、《中國京劇》編輯封杰本著“莫再留遺憾”的宗旨詳盡地采訪了這些老藝術家,在采訪和書寫的過程中,他也獲得了對京劇藝術的獨到心得,并為老藝術家們近乎遺失的“絕活”留下了最后的記錄,本報記者就戲曲發展和傳承的相關問題采訪了封杰先生。
記者:您說過戲曲要講究而不許將就,我們應該怎么理解?
封杰:就拿馬連良先生的名劇《趙氏孤兒》說吧。戲中的程嬰有八個出場,八個下場。當初朱秉謙先生只跟我說了八個出場,得這八個出場的真傳也有故事。我經朋友介紹拜訪朱先生,雖是初次見面但朱先生待我很熱情,不過在采訪之初,先生卻約法三章:不許錄音、錄像、做筆錄。先生的意思是怕我依賴錄音、錄像記不牢。隨即我也提到,對這八個出場,我來十次,一次記一個出場,再次來時請朱先生修正我上次整理的筆記,然后再記下一個出場。依此類推,第十次把全文再順完整。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四,北京下大雪。我如約來到朱先生家,等我敲門的時候,朱先生打開門看到我顯得有些驚訝,老先生沒想到我會冒著大雪來。坐下之后,朱先生給我沏了一杯濃濃的茶,說道:“你把錄音筆打開,我把八個出場全跟你說啦!”之所以在說這八個出場之前要說這個故事,是因為我始終堅信事中有藝,藝中有事。他的每個出場都是有大學問的,比如程嬰去找公孫杵臼,商量怎么把救下的嬰兒藏好,可心中有事來到首陽山,卻走過了公孫家門,然后轉身回來。其實,想想這是符合生活邏輯的,在現實生活中,假如一個人正在殫精竭慮地琢磨一件事,很可能就走過了目的地,然后再回身回來,很多時候大家都是這樣的,戲曲不能忽略這些細節。后來,我找了一些青年演員演的《趙氏孤兒》的錄像看,這八個出場的確沒保留下來,忽略了“小圓場、大問題”的道理,這就是講究的地方沒了。戲曲要講究不要將就就是這個意思,要把抓觀眾的地方保留下來。不光是這點,《烏盆記》里劉世昌和仆人劉升走在路上遇到大雨了,有位先生給我講述余叔巖先生當年表演劉世昌下場的身段,我們現在看今天的舞臺上演出,有些表演就不是那樣了。但先生說,別人的處理不一定是錯的,咱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這就是老先生們開明的藝術態度,尊重別人。
出版的《京劇名宿訪談》系列中,我總共采訪了85位年逾古稀和耄耋之年的老先生,他們都是見過“真佛”的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戲曲的傳統,并把很多自己的藝術經驗和對藝術的感悟融入其中。
記者:剛才您提到了新老一輩對戲曲處理的不同之處,您覺得老先生和今天的中青年演員之間的異同點是什么呢?
封杰:今天的唱腔、程式變得越來越大眾化,越來越普通化,大家也都能接受。恢復傳統戲之后,李世濟、杜近芳、袁世海、李和曾先生的戲我都看過,我覺得他們不光是在演行當和流派,更是在演人物,只有演人物才能抓住觀眾;現在更多的青年演員則是繼承了流派和行當而不是人物。杜近芳先生說過“學源不學流”,更多的還是劇中人物感染觀眾。這需要一個過程,老一輩的藝術家的成名和成角兒,組班都很早。現在青年演員成名、成家整體滯后,可他們的造詣并不滯后,他們與老一輩藝術家之間的階梯沒有斷層,斷層的其實是觀眾,這兩年出現了可喜的現象,就是黑頭發觀眾越來越多,粉絲也慢慢多了,戲曲呈現了一片欣喜的局面,令人欣慰。
記者:您剛才提到“學源不學流”,《京劇名宿訪談續編》寫到“為紀念延安平劇院成立70周年而作”,這算是學源嗎?
封杰:我覺得現在演戲風格在保留傳統演劇的同時,在有些方面繼承了延安平劇院的風格——推陳出新。像書中的王洪寶先生的綽號“延安李少春”就是周恩來總理給起的。那是周總理從重慶回到延安的時候說,重慶有厲慧良,我們有“延安李少春”。延安平劇院的創作風格延續了下來,新中國成立之后建立的中國京劇院接續了這一傳統。除了風格被繼承了,這批藝術家還取其精華,提升了很多唱詞、改變了舞臺風貌,使大家能更多從中受益。
這本《續編》跟第一本的區別就是加入了琴師、鼓師的部分,像姜鳳山先生,他談了梅派音樂的演變過程和創作過程。姜先生跟了梅蘭芳先生10多年,直到梅先生1961年去世,是梅派晚期的琴師,還是梅先生晚年劇目《穆桂英掛帥》的作曲之一。吳炳璋先生從京胡教學的角度談了很多操琴的方法,他父親是金少山的弟子。因此,他也談了很多金派的藝術感悟,這些都是源。
此外,還有很多源頭已經難覓,漸漸地遺失了。原來京劇界有句戲諺“唱死天王,累死猴”,天王與猴分別指的是托塔天王李靖與齊天大圣孫悟空,兩個人對戲,天王唱一段孫悟空就要打一段。我請教過素有“老天王”之稱的羅榮貴先生,為什么后面很多唱段和武戲就沒了呢?羅先生解釋道,因為經常帶戲出國,為了適應在國外演出的需要會做刪節,慢慢地就刪沒了。像《探皇陵》,徐延昭見到楊波的幾個兒子,一段“數郎”的唱腔非常好聽,后來也“唱”沒了。現在看來這些很珍貴,失傳了實在可惜。上海的關松安先生曾說,京劇中表現李白的只有兩出戲,《太白醉寫》和《金馬門》。可惜現在時慧寶與陳秀華兩位老先生創作豐富的表演和唱段都失傳了,這很可惜。《伐子都》中,子都每句臺詞,每個眼神、每個動作要表達子都精神恍惚失常的狀態,公孫子都老覺得眼前有個鬼魂,就像人們常說的“鬼打墻”,但現在這部分被刪除了,不能不說是人為的遺憾。
記者:通過您與老一輩京劇藝術家們的接觸,您覺得在他們眼里戲曲的魅力是什么?
封杰:舉個例子來說吧。當年,我去采訪關正明先生,老先生一開始就和我聊家常,聊著聊著,眼看幾個小時就過去了,我當時很著急,想著怎么才能切入正題。先生隨意問我道,《三家店》會唱嗎?我說不會。先生又問詞會背嗎?我說會。先生便讓我背詞。我剛說第一句“將身兒來至在大街口”先生說不對,原來我把“將”的發音說成三聲了。先生跟我說,京劇講究字正腔圓,字唱倒了不行。當我唱到:“二不是歹人(吶)把城偷,楊林與我來爭(吶)斗”,先生又說不對,秦瓊哪斗得過楊林,歹人偷城有什么用?沒用。這詞就不合適,先生教我一句句改。一切改完之后,我請先生完整地唱了一遍。當我聽到關先生的落音剛剛結束,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先生,您唱的是情啊!”關先生也興奮地拍了一下我肩膀,響亮地“哦”了一聲說:“我唱的就是情!”
采訪后記
記者從商務印書館文津公司總經理丁波處了解到,他們準備將封杰所著的第三本《京劇名宿訪談》納入工作計劃之中。書中收錄的有紀念百年誕辰的王琴生先生生前談唱腔字韻的珍貴錄音,及百歲老人、張翼鵬的夫人韓素秋老師的專訪資料等35位老藝術家的彌足珍惜的文章。社會各界人士都希望封杰能夠抓緊時機,盡可能多地搶救老藝術家們的寶貴資料,為京劇藝術留下根根“源木”,萬代“薪火”!
(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