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的故事
錢鍾書寫給本文作者的信封。這種紅框豎信封,早已成為了歲月的記憶。錢鍾書俊朗的題寫,為它平添些許歷史文化氣息。
俞平伯1978年寫給本文作者的信封。令人慨嘆的是,它與華粹深1976年寫給作者的來信信封,竟然都是用黃君坦去信的信封翻制的。
杭州毛應民寄來一信,是真正通過郵局“寄”來的。如今,私人之間用紙質的信函,愈來愈少了,所以我很高興。不僅如此,這個信封也很有意思:毛筆書寫,收寄雙方,姓名款識俱全;還有,剪開封口一看,這個信封竟是用我前些天寄給他的信封翻過來、自己糊制的——這個更令我感動了。毛應民心細如發,簡直是投我所好。
在電腦和手機還不曾充斥的時代,書信,是我鐘情的摯友。
以前,每有信來,總是小心翼翼地沿著信封一端,剪下一個極細的小條,細窄到能打開信封取出信紙即可;遇到信口粘得不太死,略可見一條小縫隙的,就用一琺瑯把兒的小寶劍,沿封口插進去,輕輕挑開,取出信紙。我從不用手撕信封。
這是我多年的習慣。
為什么會這樣?固然與鐘愛這位摯友有關。信封和信紙是同一整體,信封上的字跡大小,潦草或工整,上下款分幾行排列(舊時還有“三兇四吉五平安”之說),字行間距疏朗還是緊密,等等,都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文化修養,性格氣質,甚至情感關系。這是“馬齒日長、識知漸多、越趨世故”而對書信產生的認識,因而有意尊重與保存完好信封——但,這只是“近因”。
還有更遠之因,就要追溯到幾十年前了。因為多年來我有一個“陋習”:愛翻拆信封,即把舊時用過的信封翻過來,再加使用。這是一套頗為用心細致的“工藝流程”,而我卻樂此不疲。
大學畢業后,我的老師華粹深從天津寄信來,每次用的也都是翻制的舊信封。我有時好奇,從信口往里看,看是用的誰的來信信封。嗬,竟有俞平伯、吳曉鈴的。后來我到出版社工作,五湖四海,接觸到一些作者。華粹深的老師俞平伯的來信,也竟有用翻制的舊信封。前輩先賢們都這樣做,更鼓勵了我繼續翻制信封。
現在,這項工作歇業了。自打1994年起,用的都是全國統一的“標準信封”,陳祖芬曾給它起個名兒,叫作“穿制服的信封”。據說這是現代化,好分發。我那幾十年如一日翻制的舊信封,再也無從使用了;那些可愛的、溫馨的、讓人留戀的、充滿詩情畫意的各式信封,再也看不見了。上邊印有齊白石魚蝦的、“十竹齋畫譜”的、敦煌飛天的、民間剪紙的、兒童年畫的、風景建筑的、花鳥魚蟲的,一切的一切,全然不見了。
我手邊還有幾個中式長信封,淺藕色的宣紙,上邊印有仙鶴、梅菊暗紋,中間一道通天徹地的殷紅殷紅的方長框框,倘若再用毛筆書寫出游龍驚鴻般的文字,該是一件多么誘人的藝術品。
西泠印社曾出版過一冊線裝的《于右任先生手札》,收其書信三十八通,各式各樣的信封也竟有九件之多。信封上的書藝,字字奇趣,筆筆性靈,悉歸自然神志,與各通信箋視為一體,稱得上是“洪流浩蕩”。
1995年夏天,我曾在俞平伯哲嗣俞潤民府上見到《古槐書屋苦雨齋書信》,是周作人、俞平伯師生1924—1932年的通信,近四百通。俞平伯當年即已陸續裝裱,夾板三巨冊,周作人作跋。且不說其書信內容是新文學史料中的寶貴財富,即其各式的箋紙信封,及書法藝術,亦堪稱珍貴的文物。
文史專家葉祖孚在所著《北京雜憶》中,有一段談信封的精彩記述,剽記于此:
1986年8月26日,我去西城舊簾子胡同梅宅,看望許姬傳老人。臨行時,他托我為他郵筒投信。信封是中式信封,長8寸,寬3.5寸,信封上印了一個正在打坐的和尚,寥寥數筆,頗為傳神。信封的后面印著“北京北蘆草園梅緘”。姬老告訴我,這是梅先生自制信封,信封上的佛像是梅自己畫的……姚茫父、陳師曾或陳平了所鐫。
這種信封梅氏共送姬老四個,那天他為朱家溍先生寄信用了一個,他又贈我一個,當余兩個。
葉祖孚的珍愛之情,溢滿紙上。此種信封,當是天壤間的絕品,即便是有,現在也不可能投寄,郵局也不會接收了。
信封,固然是用作“裝信箋的口袋”,但是作為中國人使用的信封,不也是又表現著一種“深厚的文化積淀”嗎?
時下所用的“標準信封”,據說是為了“接軌”“聯網”,趕上世界潮流。我確實是一個“郵盲”,我看外國的信封,也都是七長八短,大小不一。孩子們從法國寄來的信,長短大小都有,而寄賀卡的信封,更是五花八門,色彩繽紛。德國馬堡大學的一位博士,寄來的信,竟然是寫在信封內面的,連里到外,就這么一張紙。今年年初,日本友人寄來一信,告訴我說,這個信封連同信紙都是春天使用的。您看,連封箋都分四季。
我巴望著,傳統的信封有朝一日能夠恢復使用,年復一年數以千萬計的舊信封中,允許一部分人不是用過了就扔,不僅僅是保存文化,就說節約、環保之風,無論何時何地,也都是應該大力提倡的。
(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