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莫言講故事,講莫言的故事
12月5日,莫言由北京出發,赴瑞典領獎。12月8日莫言在瑞典文學院發表題為“講故事的人”的諾貝爾獎演講,用大段的篇幅回憶了自己的母親,然后談了自己的作品和創作起源,最后用了三個哲理故事收尾,真情的講述、通俗的故事引發人們的共鳴。12月10日,諾貝爾頒獎儀式在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舉行,在長達8分鐘的瑞典語授獎詞之后,瑞典文學院成員作家Per Wastberg以中文邀請莫言——“莫言,請!”在全場掌聲之中,莫言從瑞典國王手上接過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證書及金質獎章。莫言在頒獎典禮之后的答謝晚宴上說:“我是一個來自中國山東高密東北鄉的一個農民的兒子,能在這樣一個殿堂中領取這樣一個巨大的獎項,很像一個童話,但它毫無疑問是一個事實。”莫言的童話是怎樣神奇地變為現實的?在作家、評論家心中,莫言的故事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文學真諦?本期特邀三位青年作者,請他們談談對莫言作品及其演講的印象與感受。
12月9日,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禮堂,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作品
朗誦會上回答提問。 新華社/EPA歐新
12月7日,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
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瑞典文學院發表演講。
新華社發(Scanpix圖片)
大地上的訴說
□ 林雪兒(四川青年作家)
這個冬天,注定是個文學的季節。因為文學,我從峨眉山下來到北京,到魯迅文學院學習。在魯院,聽到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好像比在另外的地方聽到更有意義。也是在魯院一個夜晚,從手機上看完了莫言在瑞典學院發表的獲獎演說:講故事的人。不知道莫言的演講是不是對等大家的期待。只能說滿足了我的期望,以純文學的方式說文學。我馬上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莫言和講故事的人,變成了我的故事,我講給朋友聽。
朋友因為眼睛有疾,不能在電腦上看文字。當我說到莫言母親的骨殖與大地溶為一體,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時,朋友說莫言聰明。
朋友的母親也走了,也像莫言的母親一樣,與大地合二為一。朋友是編輯,看了太多寫母親的文字,她是把別人的母親也讀成自己母親的人,每一篇都讓她感動,但是她說別寫了,沒有新意。想不到莫言對著全世界的發言,還是從母親開始。不管身處何方,不管人種如何,母親情結屬于全人類。但凡母親的形象,總是苦難、堅韌、慈愛、寬容,莫言用幾個故事詮釋了母親這種形象。自然而然,這是大地母親的形象,這個大地成為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
地理上的故鄉為莫言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但是莫言的高密東北鄉,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他饋贈給它山和沙漠,湖泊與森林,老虎與獅子,在威廉-福克納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兩座燈塔指引下,莫言通過大量的作品,讓世界記住了這個文學搭建的共和國,莫言是國王。正如他說:我在這片國土上,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
莫言的發言比起他的文學作品來說,簡單得多,更像一個人在好好說話,坦誠實在,不深奧也不故弄玄虛,不懂文學的人讀了也覺得親切。這是站在諾獎臺上的那個大師嗎?文學是不是離我們每個人都很近。每個人都有故鄉,為什么沒有人人都成為作家。莫言說這個問題只有上帝知道。上帝給了你能夠領略人類感情變遷的心靈,故鄉賦予你故事,賦予你語言,剩下的是自己的事。作為也是講故事的一員,總想從莫言的字里行間,尋找一個作家成長的軌跡。讀過莫言的很多部小說之后,卻越來越迷糊,莫言是多變的,他的故鄉太廣闊。又應了那句話,上帝給了他成為一個大作家的才華,我心安理得接受只能望其項背的宿命,因為上帝只給我那么一點。
朋友聽我說了這么多,問如何看《蛙》。我怔了一下,隨即想起一個也算是故事吧。記得我寫了第一部長篇《婦科醫生》,交給同是莫言《蛙》編輯曹元勇先生時,曹先生問我看沒看《蛙》。我說沒看完,還說了一句大言不慚的話,莫言寫的姑姑不如我的婦科醫生江小鷗。曹先生是謙謙君子,當時并沒反對。臨走時他才說,把一本書看完,也許會得到相反的結論。也許因為自己是個醫生,認為好多作家寫的醫生都有硬傷,并且太過戲劇化。在書店多次,《蛙》就在手邊,我也沒有拿起來翻一翻。有次因為等飛機極無聊,購得《蛙》,想混混時間,以便見到曹先生有話說。哪知《蛙》陪伴我飛越一千多公里的行程,我一直沉浸書中。姑姑遇到蛙那一節,讓我在上千米的高空,也有恐懼之感。“姑姑”是鄉村婦科醫生,我也是婦科醫生,對生命的諸多感悟,內心極無奈,也無從找到慰藉。莫言把計劃生育的不人道,全部加在一個婦科醫生頭上,同樣是一種不人道。后來對朋友說起還很義憤。朋友鼓勵說,寫出一本比《蛙》好的書來,我們那個時候充滿信心。后來《蛙》獲了“茅獎”,才知道僅僅以感情好惡來評判一本小說,遠遠不夠。我反對姑姑為制度背負罪孽,但是我為小說的本身折服,莫言的小說比我理解的更深廣得多。
離文學遠時,對文學充滿期待與渴望,到魯院學習,離文學近了,卻有了敬畏與怯意。三個月的學習之后,突然覺得故事并不好講,要講一個好故事,更不好講。而莫言是會講故事的人。他對全世界講的三個故事,耐人尋味。網上有各種各樣的解讀,也有人對莫言的發言,沒有驚世駭俗的對現行體制的批評不滿。現在有些所謂公知,不批判社會,好像不能顯出他的獨特來,把莫言說如果沒有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巨大發展與進步,如果沒有改革開放,也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作家,看成是一種犬儒。我想這種人缺少一種最基本的良心:感恩。莫言某一個寓言似的故事,也許回答了這些人。如果還不懂,就讓莫言用更明白的話來回答: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憫是什么。
后來我發現,要完全把莫言的話當故事講出來,都會削弱文字本身的美。我干脆打開電腦,給朋友讀: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也被擲上了石塊、潑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著從花朵和石塊中鉆出來,擦干凈身上的臟水,坦然地站在一邊,對著眾人說: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
朋友說感謝這個夜晚,從文學的圣殿,魯院打出的電話,也感謝莫言講的故事,這是她的文學之夜。
我希望她的眼睛早點好,這世上會多一個對大地訴說的人。
(編輯:路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