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去,拍下去——評影片《一九四二》
把《一九四二》僅僅當做一部賀歲檔出現、定位于娛樂消費的影片是不恰當的,它在任何時間、檔期上映,都是中國電影人對中國厚重歷史、特別是災難史的貢獻。
電影《一九四二》劇照
毋庸置疑,《一九四二》是一部飽含誠意和莊嚴的電影。今天大家津津樂道其19年醞釀、11年籌備的驚人數字,對于當事人、主創者卻是艱難勞碌、堅持探尋的人生苦旅。創作終于開始后,拍攝過程的復雜繁重、工作方式的苦行自律,在今天的國產片制作中都絕少見到。相比之下,投資如何龐大、演員陣容如何豪華,反倒不再是《一九四二》最可驕傲的部分。我們必須承認,唯有這樣的制作態度,才對得起影片分外沉重的題材。因此,把《一九四二》僅僅當做一部賀歲檔出現、定位于娛樂消費的影片是不恰當的,它在任何時間、檔期上映,都是中國電影人對中國厚重歷史、特別是災難史的貢獻,因為沒有任何其他藝術媒介能夠像電影這樣,以視覺形象把我們國家民族的創傷做驚人逼真的呈現,從而用巨大的感性沖擊喚起民眾的生存意識。影片的宣傳語“活下去,走下去”,既是影片中災民的命運,但從生命的本質上講,又何嘗不是每個人的宿命?如果說商業化的災難片釋放著人們在乏味生活中產生的莫名焦慮,那么嚴肅寫實、制作上乘的災難題材電影則與藝術史上杰出偉大的災難題材繪畫、雕塑、文學等一樣,有助于一個人、一個民族的心智成熟、深邃。這個基本的判斷不應偏差,至于“影片在多大程度上做到這點”,應該是第二步要探討的問題。
或許是因為這樣一份與生俱來的使命意識過于濃重,也因為醞釀籌備的過程過于漫長疲勞,當馮小剛導演真正開始把意念轉換為影像的時候,他不止一次表露出了彷徨無奈的心情,在混錄最終完成后,他自認:“這部影片對于我來說,有點像談了十幾年的戀愛終于扯證結了婚,新婚之夜遠沒有當初想的那樣蓄勢待發魂飛魄散……媳婦也確實是好媳婦,就是有點不咸不淡?!保T小剛微博2012年10月8日)顯然,這部影片以及影片之外的經歷留給他許多遺憾。如馮的許多言語一般,“不咸不淡”的表述入木三分,耐人尋味。很多觀眾對《一九四二》期待有年,他們來看此片前早已看過原作,對這部分觀眾而言,恐怕也找不出比“不咸不淡”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自己感受了。影片的敘事在與那個年頭、那場災難相關聯的歷史空間里逐次完成任務,時間近乎平靜地前行,節奏舒緩,一切都有條不紊。災難的加深幾可量化為存糧的消耗程度和人物的死亡順序,對熟悉敘事技巧的觀眾來說,很多事件是可以預知的。
為了把影片敘述的焦點放在災民身上,《一九四二》創作了幾位文學本中原來沒有的人物,以東家老范為線索,串起了逃荒的日日夜夜、膽戰心驚。從好的方面看,主創者對老百姓的熟悉幫助他們把這幾位人物塑造得相當合理,幾處細節和臺詞甚至堪稱傳神(這種民間文學技法正是編劇劉震云的拿手好戲);但從另一方面看,災民的苦戲畢竟不是整個故事的重心,苦戲出現在災難表象的層面上,而影片卻是要探討災難惡化的機制和歷史規律的無情。
當然,為了有合理的拷問機制的情緒動力,影片確實需要呈現足夠的災難場景,而這一點卻又略顯不足。1942年-1943年河南天災人禍并發,所謂“水旱蝗湯”,除去最后的湯恩伯,前三種在視覺上都是極端可怕、驚心動魄的。影片只是著重提到旱災,但視覺呈現不足。蝗蟲出現在了影片的宣傳畫上,有意做成當時流行版刻的樣子,影片里卻一只不見。最能顯示饑民生存威脅的莫過于食物的量和質,也沒有在影片里得到與原著同等分量的表現。
在反思機制導致災難惡化這個層面上,影片敘事的潛在力量沒有釋放出來,這可能是馮小剛和本片最大的遺憾。我們看到,民國政府的總裁與官吏沒有被簡單的丑化和矮化。相反地,影片把他們的行動思維邏輯盡可能給出入情入理的解釋,而越是入情入理,就越接近“惡的體制使人作惡”這一命題。于是,不是災難的悲劇性,而是災難必然、不得不然的惡化,以及這看似不得不然背后的人性盲區,才構成凌駕悲劇之上的巨大荒誕感。從美學上講,對荒誕的發現和闡釋,是現代悲劇觀對古典悲劇模式的革命性超越。對于《一九四二》來說,事件的后半程各種力量的粉墨登場、各懷心事,恰恰具備這種現代美學意義上的荒誕感。如果說《一九四二》在美學把握上最遺憾的,應該就是從荒誕退回到悲情的處理,雖然對于當下中國電影觀眾的理解和接受,這個做法可能是有效的。
與此相適應的,影片敘述形式主要采取了傳統的全知視角,但又不忍放棄文學版中的敘述者口吻,于是在影片開端和結尾部分,保留下了一絲痕跡。如果影片索性采用文學版的方案,從一個身處現代時空的敘述者角度去切入歷史,其實反倒更容易保持理性反思的態度,也更便于呈現往事的荒誕。事實上,影片保留下了文學版里的第二重敘述者——美國記者白修德。1942年白修德對災難的記錄、講述,以及第一重敘述者“我”對白修德和其他史料的發現和再講述,構成了相當有層次、有差別、有張力的敘述聲音。而且,由于兩重敘述者都保持了對災難足夠忠實的態度、對時空足夠理性的處理,并不至于給今天的觀眾帶來接受上的困難和障礙。而白修德過早不見蹤跡,是影片版的又一樁遺憾。
電影是遺憾的藝術,《一九四二》也不例外。但相比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在表現和反思重大歷史和災難方面有著寶貴的進步,理智取代煽情更是可喜的變化,這些都不容忽視和抹殺。由于歷史的漫長,中國有世界上最為深刻沉重的災難記憶,我們遲早要面對這些災難,用足夠的智慧和勇氣把它們變作血凝的精神財富。馮小剛在這條路上先走了一程,盡管他本人感到疲勞,接下來中國電影卻遲早要“走下去,拍下去”。從電影和電影人的文化屬性來說,這也是我們的宿命。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