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生死的悲憫之書——讀周大新長篇小說《安魂》
上個世紀80年代先鋒小說的崛起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了全新的沖擊,文學向主體性和本體性回歸,文學觀念、敘述方法、語言結構、審美品質等各種元素都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中國文學由此迎來了一個嶄新的黃金發展時期。但是,與此同時,先鋒小說過于注重形式主義和觀念革命的傾向也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了某種隱患,那就是文學與現實、生活以及個人情感經驗的聯系某種程度被阻斷,文學的情感力量和精神力量被削弱,出現了失血和貧血的狀況。新世紀以來,這種狀況雖得到某種程度的矯正,但既有經驗性又有超越性和神性、既有現實性又有形而上性,既有生活質感又有人文情懷的作品還是不多見。在這個背景下,周大新的《安魂》給了我們特別的震撼,作家超越個人悲苦而抵達宗教般神性境界的努力賦予小說獨一無二的審美品質,仿佛一首安魂曲。小說既給我們的心靈以強烈的情感沖擊與震顫,又讓我們的靈魂在感動中被升華、被凈化。就當下中國文學來說,《安魂》以潔凈、悲憫的文字、蕩氣回腸的情感旋律詮釋了生與死、善與惡、此岸與彼岸、懺悔與救贖的主題,建構了一種以情感力量、道德批判和哲學思考為根基的嶄新文學維度。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安魂》既寫得非常實,又寫得非常虛,虛實之間的轉換既是心理、情感、靈魂狀態的自然流轉,又傳達出一種超越性的生死觀念,而虛實間的巨大張力,更是昭示出情感的升華,呈現出一種看穿生死的境界。
小說前半部分的父子對談,主要呈現兒子從出生、成長到工作、戀愛,直至發病、治病以至去世的種種經歷和細節,以及父親在這一過程中的歡喜、驚奇、回憶、悲傷、自責、悔恨等復雜心理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巨大煎熬。文中許多率真、直白、絕望的呼喊,把父親的內心痛苦以及泣血摯愛表達得淋漓盡致、感人至深。面對“失獨”這一令人不敢觸碰的話題,我們不難想見周大新的寫作是一種何等煎熬的過程。“當我寫起來才意識到,傾倒痛楚的過程其實更痛楚。你不能不憶起那些痛楚的時刻,不能不回眸那些痛楚的場景。因此,這部書寫得很慢,有時一天只能寫幾百字,有時因傷心引起頭痛不得不停下去躺在床上,有時我都懷疑我的身體能否允許我寫完這部書。”小說中父親的悔恨、自責,表達得異常直接、率真。作家沒有絲毫的矯飾、隱藏和夸張,情感直接轉化為文字,文字和情感之間沒有隔膜和距離,讀來就如郁達夫的自敘傳小說和盧梭的《懺悔錄》,自我解剖情真意切,呈現了最為原始的親情倫理。長期以來,親情倫理因為過于日常、過于樸素,其意義和力量往往被作家所忽略,而《安魂》卻以此作為寫作的根本出發點,以最原始、最樸實、最自然的方式打動著我們。
小說后半部分充滿了浪漫的詩意,作家為兒子創造了一個唯美的天國,由人間到天國,是作家安魂的過程,是作家為兒子找到的一個天堂,天國的存在寄托了作家的愿望,既為兒子安魂,也為讓自己安心,以此化解喪子之痛。相對于前半部分,關于天國的想象顯得輕松了許多,這也是作家的一種超脫之后的心境。關于天國的描寫已經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但周大新在虛構的過程中,“漸漸相信了自己想象和虛構的東西”,“如果真有一個天國享域那該多好!為何不能給天下將死的人們創造一個使他們的靈魂得到安慰的世界?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存在吧,這會讓我們不再以死為苦,不再被死亡壓倒”。在作家的筆下,虛擬的至善至美的天國逐漸變成了可觸可感的“實在”,兒子的天國之行,尤其是對中外先賢大師的訪問與“對話”,是兒子思想、精神上的洗禮與升華,就如但丁的《神曲》所描寫的那樣,給讀者以強烈的情感震撼與思想啟迪。經由這樣的描寫,小說的基調由絕望而轉為悲憫、由凝重而轉為純凈、由悲情而轉為理性,作家對兒子的愛也由此升華為一種人間大愛,體現了跳出個人情感后更博大的人文情懷與宇宙意識。
雖然,小說前、后兩部分在情緒、內容以及敘述色調上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貫穿整部小說的自我拷問、人性追問、生死感悟的力度卻是一致的,尤其是直面死亡的痛苦和悲傷更是賦予小說哲學層面的意義和深度。死亡一直是文學表現的重要母題,但在描寫死亡的作品中,很少能達到周大新這種超越、升華、寧靜、安詳的狀態。周大新對生和死的重新理解和闡釋,將個人經驗升華成了普遍意義。死亡并不可怕和難以接受,就像兒子在和父親的對談中所說的,“人生就是一個向死的過程,我的人生過程不過是縮短些罷了。縮短些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少嘗一點人生之苦又有何不好?”而人死后,也可進入另一個世界,進入天國,死意味著生,死亡是新的生命的開始,生死并不兩隔,只是生活在不同的空間里。可以說,這種對倫理、死亡的感悟與表達正是對作品內涵和意義的提升。此外,《安魂》對于道德人心的思考與批判也具有力量與深度。對自我的解剖,對自我靈魂中掩藏著的“小”的挖掘賦予小說冷峻的理性色調。在小說親情書寫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作家對自己在孩子上學、愛情等問題上功利主義、虛榮心、封建門第觀念等的自我批判與自我救贖。而小說對天國的描寫,雖然是虛擬和想象的,但其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反思卻是深刻、尖銳的。只不過,在小說中作家對現實的批判不是劍拔弩張的,而是平靜且有道德訓誡意味的反思性、遠觀性的批判。凡俗的靈魂進入甄域后,要經歷檢驗,根據靈魂的潔凈程度而獲得不同的待遇。現實中各種丑惡的靈魂在進入天國的過程中都受到了相應的懲罰。而進入享域后靈魂就不再持有靈魂之外的任何東西,這里沒有權位、沒有金錢、沒有名氣、沒有道德優勢,所有的靈魂都是純凈的,都是完全平等的。這雖然不免有理想主義和烏托邦色彩,但在小說的語境里,這種對美好世界和美好心靈的追求和贊美完全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
藝術上,《安魂》呈現了抒情、唯美的審美風格。第一人稱的敘事、復調對話的結構、抒情而詩性的語言、內傾性的敘事與描寫,都使小說擁有了純凈、自然、唯美的質地。
(編輯:路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