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齋藝話
● 今日伏案,忽然想起以前聽王世襄先生說過,先秦兩漢瓦當文字有“君王尹亙”者;因為津門玩賞者不知其意,曾請教過王老。王老認為,古書畫文字的釋解,難在文意的疏通,而文意的疏通難在字詞辨識是否正確,文理是否通順合理;有時遭遇怪字、僻字或漫漶不清的字,匆匆過眼便率爾斷定,實則似是而非,文意文理上都經不起推敲,結果笑話留下了,鑒賞也耽誤了。王老說,據他“琢磨和比較”,將“亙”作“宣”字釋讀,就比較好理解,等于自開方便之門。
先解“尹”字。此字多義,釋解起來,稍有異義的麻煩。
按“尹”,可作“治”解?!墩f文·又部》:“尹,治也”,《尚書·多方》有“尹爾多方” 語。如此,“君王尹亙”的意思等于“君王宣治”。按古漢語文法,“尹亙”倒語,意思是“亙尹”。
倒語,古漢語常見。例如《詩經·鄭風》的“子不我思,豈無他人”,按詩意,前四字即“子不思我”;又王維的“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按詩意應“落日邊鳥下,秋原外人閑”,《唐律消夏錄》評曰“本是日邊鳥下,原外人閑。看他句法倒轉,便覺深妙”。
第二種解讀,將“尹”作姓氏解,則周有尹吉甫,漢有尹婕妤、尹翁歸;“君王尹亙”的意思等于“君王宣尹”。
宣尹,可據《史記·外戚世家》記尹婕妤嫉妒邢夫人,武帝果斷宣昭尹邢相二人見事。尹邢當時并幸于武帝,為了免得后宮相嫉,帝宣詔尹邢避面(避免二人見面),然而尹婕妤懇請武帝允許見邢,帝即令邢夫人隨侍者趨庭,尹傲慢地認為邢如此侍者模樣,不配侍奉武帝,帝又詔令邢夫人正裝單獨來見,尹見邢夫人確實儀態端莊高貴后“乃低頭倇而泣,自痛其不如也”;后來成語“尹邢避面”即出于此。
后宮相嫉,帝苑不安,素為君王所忌,故《史記》引前賢評語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同馳);士不比賢世(名賢后代),要之知道(明白道理);女不必貴種(出身貴族),要之貞好(貞潔賢淑)”。這話說得精采,自然合情合理。
瓦當以此“君王尹亙”四字,誨君王以戒,亦顯出煊赫高踞的上上身份。不過,訓誡歸訓誡,歷代后宮女子為了專寵,依然不斷復演邀寵殉嫉的悲劇,恐也是利欲明暗相逼,身不由己。奈何故實難忘,一千二百年后,北宋蘇東坡還惦記“尹邢避面”的教訓,留下過“從渠一念三千齡,下作人間尹與邢”的詩句(見蘇軾《芙蓉城》)。
情忌生妒,李白《玉壺吟》以“西施宜笑復宜顰,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揭露的是一個赤裸裸的宮廷妒殺的殘酷現實。然而,世間相嫉相害,應非妒婦專為;古今須眉之妒,恐有過之而無不及。
?。?994年3月9日)
● 禹甸廣博,九州四野,類同的人與物事太多。例如撞上同姓同名之人,評者未究來路,橫加評點,結果陰差陽錯,也會授人話柄。南朝陳有位書法家陳逵,唐朝人標得清楚,曰“陳朝陳逵”,有別于東晉書法家陳逵(字林道),《淳化閣法帖》沿唐人標志,也無誤。
《中國書法大字典·晉書家》詞條“陳逵”,稱其為“東晉穆帝(在位345-356)時潁川許昌人,字林道”,又道“或謂南朝陳人”;那么,這二位書家莫非是同一人?此為疑一。此詞條并舉《宣和書譜》“陳逵”一則評語來評說這位“東晉穆帝時潁川許昌人”,說其“草字則飄發不滯,稍有羲、獻之風”,那么,《宣和書譜》評說的是東晉的那位“陳逵”嗎?此為疑二。
《宣和書譜》卷十七評陳逵一則曰:“作行草古而腴,肥而不剩肉,雖未足以追配昔人,要之蓋嘗論學,又復不惡,亦可自珍。至于草字則飄發不滯,稍有羲、獻之風?!?/p>
如果按《中國書法大字典·晉書家》詞條“陳逵”所舉,難免讓人奇怪。陳逵(陳林道)雖然生卒年不詳,“無傳于史,其書不多見?!?,如果已經確定是“東晉穆帝時潁川許昌人”,而且襲爵廣陵公,還做過黃門郎、西中郎將等,那就是與王羲之(301-361)同時人。王羲之四十三歲時得第七子王獻之,時在東晉康帝建元二年(344),賜其小名官奴。也就是說,王羲之逝世時,官奴年方十六。逾二十六年后官奴逝,已是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王羲之長年居官在外,若說陳逵(陳林道)受王羲之書法影響,已經非常勉強,如果還要進一步說,與王羲之等同父輩的陳逵(陳林道),居然受身在吳興太守任上的小官奴書法的影響而“有羲、獻之風”,就更難講得通了。
再者,彼時社會的信息交流,遠不及明清之萬一,若非同時同地,親聆身受;若無前后二十年的時間差,一般能及時遠接千里的同時期藝術家的影響幾無可能。那么,這位“有羲、獻之風”的陳逵是誰呢?《宣和書譜》卷十七將這位陳逵,與南朝梁之沈約、蕭子云、阮研、江總,陳之蔡景歷、陸繕、毛喜、釋智永,并列一卷,有無道理?
竊以為,這位草書“有羲、獻之風”的,極有可能是東晉“二王”之后的同姓同名的南朝陳人陳逵。東晉(317-420)亡后將近百五十年有陳(557-589),這時士多雅尚挺然秀出的“王書風韻”,距“二王”俱逝也將近百五十年之久,故后起之秀的陳朝書法家陳逵下筆“有羲、獻之風”,才是順理成章的事。
清代乾隆年間江蘇青浦有一位詩人書家陳逵(生卒年不詳),也同名同姓。其人,字吉甫,號東橋,詩文書畫皆善。清蔣寶齡《墨林今話》評曰:“(陳)逵善寫蘭,尤長竹石,其于書法,尤所究心,佳搨妙墨,搜羅甚富。”傳世有《東橋詩鈔》。
覺著歷史悠久、群星璀璨的古今書法長河好寬闊好浩蕩,其實來去碰撞,疊影紛雜,“剪不斷,理還亂”的事太多,讀史見疑,能增一分學識,即多一份透徹,或可學而無憂或者少憂??桌戏蜃诱f“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慧燭長明,應屬明智者的上上選。
?。?000年8月)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