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不隔”,是個問題
“隔”與“不隔”,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首先提出的文藝評價標準。在他之前,像南朝鐘嶸《詩品序》、宋代嚴羽《滄浪詩話》,也都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他們或舉出“思君如流水”、“人生不滿百”這樣的詩句,或提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那樣的境界,來解說“不隔”。其實他們說的道理,基本可以簡化為一句話:有話直接說,不要繞彎子!
世界上也的確有一種語言,看似平易質樸,卻無與倫比地打動人心。這種語言真誠、直接、純凈,不承載高深的學問,不顯示深刻的思想。這些語言里沒有典故,沒有術語,沒有讓人琢磨五分鐘、查上六本書才能弄懂的意義——但它們卻效果奇佳,可以閃電般抓住每個以目光觸及它們的人,讓他們眼前有景,心里動情,淚水盈眶,熱血沸騰。
“隔”與“不隔”已是眾多文藝評論家在求學時就接觸過的基本常識。但是,就像我們今天在眾多領域里漠視眾多常識一樣,很多文藝評論家只把“不隔”作為一把尺子來要求和評價他人,卻不作為自己作品追求的目標,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不以“隔”為恥,反以“隔”為榮。常常可見一些文藝評論,用舶來的理論術語堆成山,用歐化的句子結構挖成河,讓讀者跋山涉水費盡艱辛。讀者入深淵,斬蛟龍,若得驪龍頜下之珠,倒也不枉費心機。若看來看去,卑之無甚高論,吃一嘴沙子,就不免心生悔意。吃一塹長一智,哪個人有那么高的境界,天天做不劃算的生意——久而久之,廣大讀者對文藝評論也就敬而遠之了。其實,很多讀者并不知道,有些人手里端著嚇唬人、常走火的新式武器,就是讓你不懂。你不懂,他們就達到目的了。
還有些文藝評論,帶著道德或哲學的面具,操起社會學、文化學的利刃,貌似研究,實為屠宰。他們的工作是把文藝肢解成一個個似乎很專業的部分。農貿市場上,同樣是雞,把它分成翅膀、脖子、大腿等各部分出賣,從總價上看,比賣整雞更賺錢。這類學者是否受到這種啟發,不得而知。但這類評論中,基本是看不到文藝了,與市場上只見雞零不見整雞十分類似。當然,此類文章,好處在于可以開闊讀者眼界,傳遞文藝之外的好多信息、好多知識、好多理論。常讀此類文章數年之后,一些有心人成為某一社會問題的專家乃至爭取諾貝爾經濟學獎為國爭光,大概也是可能的。可想通過這種途徑提升文藝修養,還不如把功夫用在緣木求魚、水中撈月上。
最“隔”的文藝評論帶有“為真理而斗爭”的氣質。其基本立場是:文藝評論是一種科學,是一種以抵達客觀真理為旨歸的學問。在其影響之下,我們大概會認為:文藝評論不需要內心的感受,不需要評論者表達個人好惡,文藝評論文章中的嘆號和省略號是一種不可寬恕的罪惡。這類文藝評論,其超凡絕倫的本事,在于扼殺作品中的性靈,無視心靈的震顫。它能將每一次旅游都變成出差,將每一朵鮮花都制成標本,為每一滴淚水撰寫化學分析報告,為每一次歡笑測量噪聲污染指數。總之,這種文藝評論堅決地、徹底地、一定地不能有文藝的氣質。
鐘嶸、嚴羽、王國維無疑是他們各自生活的時代里最有學問的人之一。但他們分明并不喜歡把學問跟性靈混在一起。起碼,他們不認為一個人學問好,寫的詩就一定好。我們同樣也可以認為,擁有理論資源和擁有感受藝術的心,也并不具備因果關系。只有前者,憑其天賦最好去當科學家;只具后者,一定是個好讀者,也可能是個好作者,但做評論家也不適合。只有情理兼具的人,才會給這個世界貢獻既有水平又有人味兒的評論作品。這樣的人多了,文藝評論才不會一會兒跟讀者隔,一會兒又跟作者隔;這樣的文章多了,文藝評論的行當才會貼心,才會化人,才會有希望。
(編輯:偉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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