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國京劇作品《李爾在此》劇照

　　你可能不知道作為臺灣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和京劇演員的吳興國，但你一定看到過作為影視演員的吳興國，在電影《青蛇》里，他飾演許仙，在電影《愛在廊橋》里，他飾演長天，均為影片中舉足輕重的角色。在吳興國那張古意十足的臉上，你看不出絲毫離經叛道的味道。然而從1986年他毅然決定將京劇與莎翁戲劇“聯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會成為一個傳統京劇的“忤逆者”。

　　2011年底，臺灣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吳興國因為“為東方傳統戲曲的精致與美感重新賦予了生命”而獲得法國文化部授予的“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受到了與李天祿、林懷民、侯孝賢等大師相同等級的待遇，但他卻說自己只是個梨園弟子中的“個體戶”而已。

　　歲月在吳興國臉上描刻出的痕跡，與他自內而外散發出的儒雅與從容相得益彰。59歲的吳興國之所以充滿魅力，是因為他有著一顆19歲般奔騰的心。

　　入了梨園，

　　卻發現梨園日漸沒落

　　“我們的時代變了，而且變得那么快，這是全世界都在面臨的問題。人們的思維都在跟著社會改變，京劇憑什么能停留在原地不動呢？”在2012中國服裝論壇美學生產力主題演講環節，吳興國以這樣的開場白，道出了京劇必須做出改變的根本原因。在他看來，藝術必須要成為一種生產力，無人問津的藝術美學是無價值的：“京劇革新的現實層面原因是，如果不做改變，京劇的觀眾只會越來越少，表演京劇的人也會跟著越來越少。一個京劇演員，最需要的其實是觀眾。”

　　京劇逐漸在臺灣淪落為“邊緣藝術”，讓自幼學習武生的吳興國對這門古老的行當倍感失望。“現實就是這樣，我們很在乎自己民族的傳統藝術，我們甚至會認為那些電影、電視劇都是些沒有文化底蘊的速成品，但事實上我們這些一心一意搞傳統藝術的人卻常常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創作出來的有文化底蘊的節目也沒有人看。”

　　他不禁屢屢自問，在這個時代，京劇應該走向哪里？

　　當年，被保送到文化大學戲劇系后，吳興國開始接觸到大量的西方戲劇，還加入了由林懷民創辦的云門舞集進行現代舞表演。“那些西方和現代的藝術形態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我突然發現原來京劇還有著無限的改變可能。”吳興國說。

　　大學畢業后吳興國成為陸光劇團的當紅武生，他一邊演京劇，一邊跳現代舞，仿佛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直到他遇見自己日后的老師——陸光劇團的頭牌老生周正榮。

　　有一天周正榮把吳興國拉到自己身邊，對他說：“我看上你了，個頭扮相功夫嗓子哪樣都有，你搞什么舞蹈？你以為舞蹈能跳幾年？那是西方的東西你懂不懂？想清楚沒有？想清楚了趕快給我磕頭吧。”

　　周正榮是臺灣四大老生之一，這么好的機會就在自己眼前，這頭到底磕還是不磕？“周正榮老師語重心長地跟我說，你從小學的是武生，但京劇真正的精華都在老生里面，不管是馬連良、譚鑫培還是余叔巖，過去帶團的都是文武老生。京劇那么多精髓，你只學到了一點皮毛！”聽周正榮這么說，吳興國把心一橫，就磕頭拜了師傅。

　　建了劇團，

　　證明東西方藝術能合璧

　　師從周正榮6年，吳興國卻只學了一出《戰太平》。“周老師是想把我的底子砸實。”但也正是在這苦練功夫的6年時間里，吳興國發現喜歡傳統老戲的觀眾已經越來越少了。“我當時就在想，任何藝術都需要創新，京劇也不例外。全世界有幾千年的文明史，什么題材的故事都有，京劇為什么非要表現中國的故事？”吳興國說。

　　就在這時，吳興國產生了將西方戲劇元素融合到京劇里來的“大逆不道”的想法。當別的京劇演員連“為什么”都不去思考的時候，吳興國想的卻是“為什么不”。

　　吳興國很清楚，京劇要生存，必須要求變。

　　被變革和創新的想法占據了整個大腦的吳興國，不可避免地與老師周正榮走向了“決裂”。

　　與恩師的分道揚鑣，讓吳興國斷了自己的后路。在他的前方，只剩下了創新這唯一的一條道路。1986年的某一日，吳興國找到陸光劇團的團長，上來就問他：“團長，我能不能以京劇的形式演出莎士比亞戲劇？”團長聽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們這是國劇團，你不準亂來！”

　　也不管團長同不同意，吳興國就說服了幾個年輕氣盛的劇團成員，去外面創辦了當代傳奇劇場，從此走上了“不歸路”。“我們打定主意要把西方的戲劇與中國的京劇做一次融合。如果試驗成功了，我們這些京劇演員將來就有了生存的依靠；試驗不好，我們以后就改行掙錢糊口去，就讓京劇這玩意兒自生自滅去吧。”吳興國說，“至于改編哪部西方戲劇，我們選中了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這是一部全世界都認可的偉大悲劇。”

　　于是吳興國將《麥克白》的故事置換到了東周列國時期的小國薊國中，同樣有關權力與背叛，《欲望城國》的形式卻是東方式的。他試圖以傳統京劇藝術的形式和節奏來展現西方戲劇的內在精神，在二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與西方戲劇以劇本為中心不同，我們的京劇是以演員為中心的。所以我認為以京劇的形式表現西方戲劇的精神，最能夠發揮這兩種藝術形式的長處。”吳興國說。

　　于是，經費寥寥的當代傳奇劇場就以這部《欲望城國》拉開了自己演出的大幕。演出結束后，吳興國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打聽了專家、媒體和觀眾的反應，結果是大多數人都認為這是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老導演李行甚至盛贊《欲望城國》是他30年來看過的最好的舞臺劇。

　　當然批評的聲音也是來勢洶涌。有人說《欲望城國》不倫不類、不土不洋，也有人說吳興國“忤逆不孝”，破壞了京劇的傳統。更有人質問《欲望城國》這樣的怪胎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吳興國的回應是，不是冒出來的，是時代逼出來的。

　　《欲望城國》成了當代傳奇劇場的經典劇目，多次受邀在各大國際藝術節演出。吳興國因此獲得了更大的信心，這種信心也成為他接下來20多年中藝術創新的力量之源。

　　此后，當代傳奇劇場陸續將希臘悲劇、契訶夫甚至貝克特的經典文本搬上了戲曲舞臺，讓越來越多的年輕觀眾發現，原來京劇也能這么好看。

　　演了獨角，

　　證明京劇有無限種可能

　　《欲望城國》公演15年后，讓吳興國更加備受贊譽的那部作品誕生了，它名叫《李爾在此》。在這部同樣改編自莎翁名劇的京劇中，吳興國一人獨演12個角色，將原本涇渭分明的生、旦、凈、末、丑打得通透。

　　說到這個創意的初衷，吳興國表示，自己從前去國外演出的時候，看到過有的外國戲劇演員可以一個人演一整晚，這讓他突然萌生了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京劇幾百年發展下來，唱念做打樣樣都有，卻從來沒有一個演員敢演獨角戲。我決定自己一個人扮演劇中所有的人物，希望觀眾能通過看這出戲懂得自己的人生，明白自己究竟是誰。”

　　《李爾在此》2001年在臺北公演，再次引起轟動。法國陽光劇團藝術總監亞里安·莫努虛金評價，“一位偉大的表演者在舞臺上尋找李爾王”。而時隔10年之后的2011年，《李爾在此》登上了國際三大藝術節之一的英國愛丁堡藝術節的主舞臺。吳興國用漢語在莎士比亞的故鄉演出單人版莎翁悲劇，得到了英國《泰晤士報》“不斷活化傳統的代表性人物”的贊譽。

　　在《李爾在此》之后，吳興國的藝術創新并沒有絲毫的停止。2007年和2011年，兩部《水滸108》先后公演，一部叫《上梁山》，一部叫《忠義堂》，這次吳興國甚至將饒舌樂、電吉他、街舞也加進了京劇之中。

　　吳興國看得出來，現在的年輕戲曲演員要比自己的那個年代幸福得多。“現在的社會比以前開放很多，年輕的演員們可以在排戲的過程中將自己擅長的東西融入傳統的戲曲藝術形式之中，并且借此產生化學作用。”在他看來，這就是京劇這樣的傳統藝術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