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舞劇《泥人的事》:舞從戲出、戲隨舞動
言以賦文 舞以為用
舞劇說故事,無外乎三種:以舞蹈的方式敘述已知的故事,以舞蹈的方式借已知的故事說事,以舞蹈的方式講述以無為有、未知的故事?!赌嗳说氖隆分v述了一個耐人尋味、九曲回腸的民間往事。雖是虛構,卻因其濃郁而有特色的天津地方韻味、煞有其事的情節設計、跌宕起伏的戲劇沖突、合情入理的情感發展讓許多現場的觀眾饒有興味地揣摩著:這是真事嗎?之所以信以為真,是因為故事是以天津的泥人藝術為創作基因,講述了清末民初時期小五夫妻倆與泥塑傳人齊氏、買辦家族丁氏之間頗具傳奇色彩而又愛恨交織、扣人心弦的一曲悲歌。
舞劇首先是劇,并且是以舞蹈為載體推進情節發展、鋪排矛盾沖突、刻畫人物形象。可舞性、強烈的矛盾沖突、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情感發展線索都不可或缺。并且可以在“劇”的良好基礎上一展用“舞”之地。故事之于舞蹈要言以賦文,舞以為用?!赌嗳说氖隆纷畛踅o我的印象就是故事與舞蹈交相輝映,宛若天成,絲毫不見拼貼扭合的強制感。舞劇開場的敘事并不張揚,就是在抑揚頓挫的語調中娓娓道來,恰是這樣掩藏了鋒芒的吐露,讓隨后迸發的每一次顫抖愈發觸動情腸。小五推著初孕的媳婦(啞女秀兒)走在兵荒馬亂的人群中,一段細膩精致、觸手生溫的雙人舞輕輕訴說著兩人彼此疼惜、繾綣眷戀的情愫。誰知人群沖散了相依相偎的兩人,小五被打傷,秀兒被擄走。簡單清晰的一段敘說,讓男女主人公的意外離散懸念暗生,實則不著痕跡地鋪排著舞劇結構的三大主線:丁氏家族的興衰榮辱,泥人藝術傳人的傳奇人生,以及貫穿始終的小五夫妻倆的情感線索。這樣兩明一暗的三線鋪排、交叉共進的宏觀結構,聚散未了、悲歡難料的情感糾葛,無疑能夠在觀眾強烈的整體期待中營造出巨大的戲劇張力。
節奏感的把控是《泥人的事》敘事與舞蹈結合的又一亮點。由于是陌生的故事,情節本身的戲劇感很強,全劇又有許多強烈迸發的焦點,舞劇兼有敘事與宣泄情感的雙重重任,因此如何用舞蹈的方式精彩絕倫地講述故事,這是很需要花些心思的。全劇舞蹈段落的鋪排張弛有度、收放自如,不僅與敘事的節奏環環相扣,更是融匯其中使之急徐相間,更在許多不可言傳的精妙之處揮毫潑墨、重筆濃彩。難能可貴的是,舞劇中樞紐情節的推進都在不同形式的舞蹈中找到支點,錯落有致的舞蹈段落設計與水到渠成的故事推衍同軌合轍。和諧均衡的雙人舞、矛盾沖突的三人舞、合力發散的群舞,無一不是舞從戲出、戲隨舞動。
莫論黑白 無常亦無奈
非黑即白的人物形象是靜止、孤立,而有悖于客觀事實的,這種單線型的認知其更深層次的意識形態就是絕對化的道德評價體系,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人物形象的把握就停留在單一、唯一的層面:好人還是壞人?
深受前蘇聯舞劇創作的影響,正義與邪惡的斗爭一直是構建戲劇矛盾沖突的最基本模式。而今,舞劇早已瞻仰著“古典”,仿摹著“戲劇”,走過了“交響”,追趕著“現代”,我們不禁要問:難道沒有正義與邪惡的斗爭就沒有震撼力十足的戲劇沖突?沒有好人與壞人的互搏就失去了跌宕起伏的劇情?這種極端兩極化的人物塑造,實際上是對真實人性的無視,更加遑論藝術創作之真善美。在當代個性化、多元化的審美期待中,如彼的人物塑造很有可能因為完美主義的空想和不切實際的批判徹底遏制和抹殺了藝術創作。
《泥人的事》中沒有絕對的壞人,即使是用迷藥迫使秀兒圓房、一心求子的丁氏夫婦也是令人心生憐憫、情有可原的。兩位悲情的男主人公,一個無辜受累,一個憤怨難平;一個孑然空寂寥,一個凄涼滿瘡痍。然而這樣的兩敗俱傷的結局并非是善惡有報、罪有應得的終果,痛心疾首地哀傷過后必會引人深思:釀成悲劇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誰?
所有悲劇中唯有命運的悲劇最令人困頓而乏力,那是一種無關善惡、莫論黑白、非因果輪回而又永遠無法掙脫的宿命,是一種所有人對其都無力反抗而又被其所支配的巨大外力。尤其當命運的悲劇重創在肉體凡胎的普通人身上,即使他無惡非奸、安土樂天,卻依然無法逃脫命運的籠罩,屢遭劫難卻只能任由擺布。于是未知的恐懼、無措的窘迫、無處不在的憂患、不可預知的劫數,最大限度地激發出觀眾的同情與憐憫,在感同身受、仿摹的痛感中釋放出巨能的悲情感。劇中無論是無端遭禍的小五還是苦衷難言的秀兒,又或者是愛恨錯綜的丁氏夫妻,都無一例外地成為悲劇命運的宿主,慘烈的結局莫不令人扼腕長嘆。這莫論黑白、無關善惡卻又殊途同歸、難逃厄運的戲劇構架熔鑄出雄渾、飽滿的命運悲劇交響。劇終小五終成大器的暗示,讓劇外觀者在如同劫后余生的自我慶幸中,重新拷問著生命的價值與存在的意義,恰是人生無常、無奈于心,鳳凰涅槃、淬火重生……
愛何以為大 情何以堪
雖然非關善惡,也不究其黑白,但《泥人的事》中對于愛之情感的刻畫不可不說是明麗動人、刻骨銘心。劇中既有小五夫妻至死不渝的愛情,又有丁夫人對丁先生以夫為綱的迂愛,齊家女兒楊柳對小五無望的愛,秀兒對孩子傾盡全力的母愛。凡此種種,皆是千回百轉、蕩氣回腸的牽掛,在舞蹈與故事低吟淺唱、琴瑟相合的傾訴中,愛的悲歌氤氳而出。
縱觀全劇,四段男女主人公的雙人舞設計無一不是幻化在故事中的舞蹈。如前文所述,第一段雙人舞開門見山,交代故事的同時埋下伏筆,令人意猶未盡而若有所思。在類似電影《1942》那樣兵荒馬亂的人群中,那樣你儂我儂、情意無邊的雙人舞段尤為動人。第二段雙人舞鋪排在小五被泥人“齊”收留之后。午夜夢回,小五恍惚中又看到了秀兒,一段纏綿悱惻、關聯著思念與眷戀的雙人舞給了小五前所未有的創作靈感,那是意念中失而復得的喜悅,那是幻影中縹渺無依的幸福,殘酷的現實與旖旎的夢境構成巨大的戲劇反差,也是這魂牽夢縈的思念升騰起他事業起航中的第一抹顏色。第三段雙人舞是滿月宴上小五與秀兒的重逢,破鏡重圓的喜悅迅速被錯愕、驚詫、突如其來的逆轉撞擊著,舞蹈依舊是以戰栗和顫抖為創作動機,幾盡崩潰與癲狂的悲喜交加,所有巔峰極致的情感如巖漿般汩汩噴涌,蔓延在二人疊加纏繞的四肢百骸,孱弱而無力的身軀頹然坍塌,弄人的造化盡情肆虐著觀眾的心。正當兩人準備不顧一切、遠走高飛的剎那,丁夫人懷中秀兒的親骨肉讓這充滿光亮的希望瞬間黯淡。最后一段雙人舞,那是天國里雙宿雙棲的夙愿,或許是對觀眾飽受凌虐的心靈給予補償吧,編導在這一段讓劇首溫馨浪漫的雙人舞昨日重現,失子喪妻的小五與意念中宛若新生的秀兒再次合鸞共舞,然而天人相隔、永失我愛的遺憾終將無可彌合。
好的藝術作品經得起細嚼慢咽,耐得住仔斟細酌,反復玩味仍然不忍釋懷,每每想起個中滋味,或者某個片段在腦海里一晃而過,總會有不一樣的心緒涌上心頭。那些帶著強烈生命感的人兒啊,就那樣裹著淡淡色彩,凝注在“泥人的事”里。
(編輯:曉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