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視野】吹 土
◎ 一個人這么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么感覺了,于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墻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最后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墻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 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于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墻頭上吹塤。吹過了一陣塤,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
◎ 常也有人在城墻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嗚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只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摘自賈平凹《廢都》
壎,樂器也。以土為之,六孔。
——《說文》。注:壎字亦作塤。
塤簫管。
——《周禮·小師》。注:“大如雁卵。”
調竽笙壎箎。
——《禮記·月令》
伯氏吹壎,仲氏吹箎。
——《詩經·小雅·何人斯》
如壎如箎。
——《詩經·大雅·板》。
注:“其聲平下,與箎相諧。”
禮樂壎坎音也。
——《白虎通》
>> 龍山文化時期的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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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時期的白釉塤 <
一個長得很土的人,額頭上滿是五線譜,他正在吹奏一件很土的樂器。室內幽暗,他微閉著眼,薄薄的嘴唇吻在深邃的音孔上,如蟬翼般顫抖——聲悲而幽幽然,綿綿不絕地從蒼茫遼遠處送入我的耳膜。月色融融,河水淙淙,萬千思緒,逝者如斯……
一只銀狐打著旋從古墳荒冢中悠然顯身,緊接著女鬼紛紛從《聊齋》中從《紅樓夢》里從《詩經》從《楚辭》中款款而來。衣袂窸窣,裙袖盈香,其步搖曳而輕盈,仔細一看,天哪,都是沒有腳后跟的!吾初時恐怖,入時動容,出時唏噓,不覺潸然淚下矣。
啊——好一件神秘而又高貴的樂器啊,這分明是上蒼賜予中國人的天籟之音喲,頓時,天長地久化為虛無……
他笑了,望著我的眼睛笑了。我有點不好意思,拭去淚,自嘲道,你不但“勾引”我的眼淚,你小子還勾引我的魂魄哩,要不,冥冥中我怎么見到了那么多美麗狐媚的女鬼呀?是呀,這個能把鬼引出來的吹土者,難怪人們稱他為“東莞第一吹”哩。
吹罷土又開始“吹牛”了。他說,這件很土很古老的樂器叫古塤,據考證產生于史前時代,首次發掘是在浙江的河姆渡遺址——記載著7000年前新石器時代母系氏族社會的人類文明。塤,八音之中(金、石、土、革、絲、竹、匏、木)獨占土音,古樸蒼涼,能奏出立秋之音。母系社會嘛,其形若梨其質為土,乃陰音樂器,人類樂器的始祖——7000年前唯古塤和骨笛而已矣!因為它湮沒太早,出土太遲,就是唐明皇和楊貴妃都沒有這個耳福哩!
他像牛郎對著他的牛兒說話:塤之雛形乃狩獵之石,古書載“流星石”,由于石頭上有自然形成的空腔或洞洞,當先民們用這樣的石頭擲向獵物時,空氣流穿過石頭上的空腔形成了長長的哨聲,這種哨聲——
我撫掌大樂,搶他的風頭——這種哨聲便自然而然地啟發了先民創作的靈感,于是,塤,就這樣產生了,是吧?他笑得很傻,輕輕點頭。我繼續賣弄道——據說老虎有一顆獠牙也是空洞洞的哩,吼叫時能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哨聲,呼嘯而去迤邐又來,難怪形容其聲為虎嘯哩。
面對這個牛郎,牛兒不得不承認,其實我也是看了小說《廢都》才知道塤的。小說里寫一個落拓文人周敏,沒事兒就在西安城墻上吹塤,賈平凹說這其實是他自己的遭遇。他在古城墻邊上遇到了吹塤的劉寬忍時,就迷上了古塤。劉當時在西安音樂學院教笛子,他得到王其書改革的雙腔葫蘆塤,興致極高,就常跑到城墻上去吹。賈于是成了他的粉絲。老賈畢竟是老賈,中國鬼才,他膩煩了那些過于華麗吵鬧的音樂,認為這帶有土聲地氣的塤音最宜于他營造的藝術氛圍,便筆走龍蛇于《廢都》之中了。他還在塤樂伴奏下做了一段這樣的吟唱——“后園里有棵苦李子樹,蕭郎唉嗨唉嗨吆,未曾開花,親人哪,你先嘗呃哥呀嗨,你先嘗呃哥呀嗨!”瞧,婦女之苦和熾烈的愛情盡顯其中,好一首雜言體古樂府詩之神品也!
牛郎面對牛兒又露了一絕,口技——常人說的吹口哨,吐納之間但見高山流水,又聞靈禽啁啾。太棒了,口哨到了他這里猶如神仙的神吹,真是妙到毫顛也!我真個成了他忠實的牛兒,側目反芻,涎水順鼻而下,一時如入化境。我還在反芻反芻,復反芻,他接著又弄了一手簫——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凡三十六句四句一韻共換九韻,詩中之詩,頂峰之頂峰,孤篇橫絕全唐。不是補天手,未免有痕跡,被他這么一演繹,真乃千古絕唱爾。
神往之中,我竟將這個吹土的牛郎,不,吹簫的牛郎當成了張若虛——他背著雙手,傲然地仰頭望向無限的汪汪白水,贊嘆自然的浩淼蕩漾,心意空洞,眼神蒼白如晝,流露出了怎樣的一種哀愁啊。然而,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畢竟是哀而不傷也。也就是說,既不是哀絲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像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夢幻曲,意境空明纏綿悱惻,含蘊而雋永矣。春江花月夜,區區五個字,五個字呀,竟被他煉成了一片奇光……
牛郎此刻又幻化為牧童,用笛子奏出了《揚鞭催馬運糧忙》,用歡快的旋律引出了他的人生之初。他徐徐翻開了他苦難人生健身學院的一部章回體。于是,我看見,他負笈遠行,浪跡于藐藐白云深處的張家界山巔間。人家做活神仙,他卻弄響笛聲,招攬顧客,在路旁兜售笛子和賣字——賣字是復雜的營生,書法作品或商家字號的招牌得按件論價,而賣笛卻顯得簡單,每賣出一支就可賺得兩塊錢的蠅頭小利。觀者如堵,這個頭發蓬亂的年輕人吹得真的不賴,而那幅“高山流水”更是筆走青云龍飛鳳舞。人們自然愿意湊熱鬧看把戲,可是買者卻不多,唏噓者有之,贊嘆者有之,內中一對臺灣情侶陳兄和吳姐——那位女士,眼睛里分明充盈著兩泓碧泉。人們漸漸散去,唯這對情侶慷慨解囊,和他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就交上了朋友。他送了他們一程又一程,最后攀高弄笛,其聲濁濁而幽遠……
然而,篳路藍縷的賣笛人,竟被人疑為小偷,扭送到了派出所,被無良警察當賊一樣百般羞辱,還被扇了個七葷八素,然后又稀里糊涂被攆了出來。他撫著火辣辣的雙頰,胸膺鼓塞起伏不平,他想起他窮光萬道,債氣千條的家——九個孩子,前面五個因為饑餓貧病全都夭折——他思念早逝的慈父,爸爸呀,你的模樣不孝都已經記不清了呀!他牽掛臥病在床的母親,為了他,母親幾度討米、求學費,而自己卻腹內空空,一頭栽在地下……隨后,他跪在美麗的沅江之畔嚎啕大哭,任憑淚水滂沱而下——
少年心事當拿云,他面對蒼天和大河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活出個人樣來!
他說,海洋兄,不怕你笑話,我這個人可能比較怪,從小頗有音緣——喜歡死人的音樂,哈,別害怕,說文一點也就是祭祀音樂和道場音樂——偉大的瞎子阿炳,不就做過道場師傅嘛?當然,也癡迷漁鼓筒和漢劇,他說,我家常德那地方也有漢劇哩,陶淵明寫的捕魚人就是我們那里人,武陵人哩——我不就是尋找心中桃花源的武陵后人嘛?正是因為音緣頗深,一番苦讀,雖非懸梁刺股,確也似臥薪嘗膽,1991年他終于考入了全國第一批“211工程”百所重點大學之一——湖南師范大學音樂系。岳麓書院、橘子洲頭,是他流連忘返的地方——“千年學府,弦歌不絕”——“惟楚有才,于斯為盛”讓他睜開了第三只眼,天眼,智慧之窗呵!他入學不久就成了眾人仰慕的學生會書協主席。他說,海洋兄,你知道嗎,書法可是我的至愛呀!國內的音樂人搞書法的確實不多,而我則以為,面對經典面對古人,這也是至美的精神享受和靈魂陶冶呀。我呢,不知怎么搞的,面對浩瀚書海書家,卻尤其鐘愛二王的書法,羲之飄若浮云,矯若驚龍;獻之無一點塵土氣,無一分桎梏束縛,書如心話,哪是寫字,分明是做人呀!牛郎說,海洋兄,你知道王羲之袒腹東床的美談嗎?這……牛兒一時語塞,竟不知道如何張口——牛郎朗聲笑道,羲之二十歲時,當時的太尉也就是國防部長郗鑒派人到他伯父王導家去選女婿。王導的兒子和侄子聽說此事都忙著喬裝打扮,希望能被選上。只有王羲之,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似的,躺在東邊的竹榻上袒胸露腹地吃東西。來人回去后,把看到的情況稟報給這個叫郗鑒的太尉,太尉聽后不禁拍手贊嘆道:這正是我所要的女婿呀!海洋兄,從這則逸事上看,王羲之從小就具有曠達的性格,很少為一些小事戚戚于心。也許這就是他的書法雄渾開闊,具有自由氣象、瀟灑神態的原因之一罷。也因為這個典故,后來人們就把“東床袒腹”以及“東床”——作為女婿的美稱的這頂紅帽子戴在了大書法家的頭上……
這牛郎,吹土就吹土,怎么竟大吹特吹起了王羲之的羅曼蒂克史了呢?該不是大有隱情吧?他笑笑,隱情倒沒先說,倒是翻開他的人生章回體讓我看到佼佼學子,如何獻藝長沙,看到他四處貼廣告,引來眾多學子,不無羞怯卻又循循善誘地輔導中國笛簫培訓的情景。學員零星散去,他又揉著眼睛,埋首昏燈做書簽畫臉譜。雖然累得頭重腳輕的,他卻沒有時間休息,這不,這會兒又一聲高過一聲地在桃花源叫賣著蘊含著他心血的工藝美術品。三月桃花節,這里游人如鯽,舉目四顧,粉嘟嘟的桃花密云一般覆蓋著萬頃大地,沒人認識他,叫吧,嚷嚷呀,大聲吆喝吧,這里是世外桃源,這里再尋桃源,這里畢竟是全世界華人心目中的圣地呀!然而,他卻讓竹子幫他說話——用洞簫般橫吹的“巴烏”招徠好奇的中外游人。沒想到,竹工藝臉譜沒賣多少,倒是哀牢山梅烏和巴沖的愛情組畫書簽被人們一搶而空。他似笑非笑地說,唉,海洋兄,家里分文沒有,我再努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呀,幸虧是那對貴人呀,陳哥和吳姐——吳姐吳美星那時已經是名聞遐邇的環保專家了,生存上的關心,靈魂上的關懷,說白了,真的是花了人家不少錢呀,當然,這絕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情義超越了一切,就像古仁人說的——高義薄云天嘛!牛郎動情地說,嗨,真的是大恩難謝呀,沒有他們,我真的不知道能否順利完成這四年難挨的本科學業喲!嘿嘿,當時中國國際電臺那則“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報道,說的就是我們之間的事情哩……
翻開一章章一節節的人生章回體,我又看到,當年的流浪漢,搖身一變,后來又執掌了常德藝校的教鞭,高路入云端,他不但因擔任樂團指揮獲省文化廳“優秀指導教師”獎。
課堂上靜寂得就像沉寂的海底,一堂《中國音樂史》不知道顛覆了多少學子。課堂上,一雙剪水秋瞳深情地凝視著他,高山流水遇知音呵,也是上天的眷顧呀,美麗多情的學子竟成了紅袖添香的師娘。
斗轉星移,教鞭又幻化為東莞常平第一小學的民族管弦樂團銀色的指揮棒。牛郎說道,海洋兄,也許是湖南人的霸蠻之氣吧,也可以說是對音樂獨特的詮釋吧,我個人是特別喜歡這門綜合藝術的,當我揮舞著銀色指揮棒的時候竟然和書法藝術融為一體了,真的就好像聳立在華山之巔,享受著與公孫大娘華山論劍的美妙感覺了——論劍嘛,自有高下之分,參加廣東省首屆中小學生藝術展演,一舉斬獲金獎,他本人也因此獲得省教育廳“優秀指導教師獎”。凡此種種,常平一小順理成章成為全省“民樂示范學校”,更為驕人的是該校還因民族樂團若干佳績及中國書畫的教學成果獲國家教育部頒發的“全國藝術教育先進學校”,于今不說是空前絕后吧,卻也是史無前例呀!呃呃呃,海洋兄海洋兄,千萬不要這樣說,什么空前絕后的,不要讓人覺得我個人好狂似的,這都是我的工作,我分內的事嘛,我應該做的呀!
2004年8月,這位曾經的流浪漢,如今的音樂家,被東莞市教育局調到東莞市青少年活動中心當了個音樂部長。
“部長”好大的官呀!
部長是干什么的,不但主管中心音樂方面的全面工作,還經常組織全市各類音樂比賽和大型文藝晚會,這個導演,那個組長,忙得個不亦樂乎,當然,帶領中心藝術團參加全省中小學生藝術展演和少兒藝術花會,更是摘金奪銀,為東莞的文化建設作了應有的貢獻。
在萬丈紅塵之外的那個曾經“死去”的村莊——下壩村,雖然衰草斷垣歷歷可見,忽如一夜春風來,如今儼然成了一群藝術家茵集的樂園,這里琴簫和鳴、吹土為樂——在他的憩園里,他一口氣說下來,又說到了早先那個貧窮的家,他幾年前逝去的可憐的母親以及流浪賣笛和受辱于派出所那段經歷,幾次哽咽,竟有點說不下去了。他說,是偉大的母愛滋養了他,讓他有生活的勇氣和拼搏的精神,更有了博愛的胸懷。海洋兄呀,不瞞你說哩,現在回想起來呀,我真的要好好感謝那些苦難的經歷和屈辱我的小人哩,小人的白眼,正是給志士的激勵,他們其實就是我的啟蒙老師呵。
是呀,我這頭低眉順耳的牛兒呢,鼻子也一陣陣發酸。
他有苦難要宣泄,他有大才華要展示,情不自禁地又捧起了他的知音——塤。
他說,1984年夏天,在美國洛杉磯奧運會開幕式上,一曲《楚歌》讓世界震驚。動人的旋律在廣場上空回響,人們吃驚于一個以土制成的樂器,竟有如此豐富動人的表現力。外國媒體評價說塤和中華民族一樣古老,它那特有的聲音很是迷人……它真是一件能發出奇妙聲音的音樂寶瓶啊!
聽——
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慘。
最苦戍邊兮日月彷徨,披堅執銳兮孤立沙岡。
離家十年兮父母生別,妻子何堪兮獨守空房。
雖有良田兮孰與之守,鄰家酒食兮孰與之嘗。
白發倚門兮望穿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肝腸。
胡馬西風兮尚知戀土,人生客久兮寧忘故鄉。
一旦交兵兮倒刃而死,骨肉為泥兮衰草濠梁。
魂魄悠悠兮枉知所倚,壯志寥寥兮付之荒唐。
當此永夜兮追思退省,及早散楚兮免死諸方。
我歌豈誕兮天將告汝,汝其知命兮勿謂渺茫。
漢王有德兮降軍不殺,哀告歸寄兮放汝翱翔。
勿守空營兮糧道已絕,指日擒羽兮玉石俱傷。
楚之聲兮散楚卒,我能吹兮協六律。
我非胥兮品丹陽,我非鄒兮歌燕室。
仙音徹兮通九霄,秋風起兮楚亡日。
楚既亡兮汝焉歸,時不待兮如雷疾。
歌兮歌兮三百字,字字句句有深意……
啊,凄涼悲壯,蕩氣回腸,穿越遠古的回音,就像《詩經》云:“天之誘民,如塤如篪”,項羽的八千子弟兵吹得不見蹤影,之后的霸王別姬,烏江自刎自然就是弦外之音了。
是張良在吹塤?還是牛郎在吹塤?一時間,竟物我兩忘了。啊,塤,不是把玩者也,它畢竟是一件沉思的樂器,懷古的樂器呀!
牛郎朗朗笑出了聲,胸中無限丘壑終于盡情釋放。他說,海洋兄呀,雖然我并不在乎名呀利呀什么的,原想應付應付你一下,沒想到作家就是作家呀,你把我的五臟六腑搞得無一寧處,海洋兄,海洋兄呀,我真的好想和你痛痛快快地干一杯呀!他,再次哽咽了……
他,這位牛郎,就是劉漢超,超凡脫俗的一介漢人,一位守拙者。
(編輯:蘇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