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而并非完美的思考者
◎ 知青時代的馬濤還很單純、稚嫩,甚至可以說他的觀點還有偏頗,還讓人感到幼稚可笑,但他不從流俗、不隨波逐流、不人云亦云,而能獨立思考,這就足夠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 到晚年激情消退,由“思考者”而漸漸變為“生活者”,這是不少激進知識分子的相同軌跡。《日夜書》可謂真實、生動、準確、深刻地寫出了這一點。
韓少功的長篇小說《日夜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中的馬濤是一位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具有獨特意義的知識分子人物形象。馬濤性格的最主要特點就是不隨大流、不從流俗,獨立思考。但馬濤同時是一個生活在現實社會的人,他身上同樣表現出作為個體人的復雜性,即表現出種種矛盾和沖突。且馬濤的人生和性格發展包括了前期與后期,其前期與后期也表現出某種程度上的變化和差異。
在《日夜書》的主體部分,前期馬濤,作為“文革”期間的下鄉知青,在思想鉗制、“輿論一律”的社會現實中,在人們普遍被閹割思想、盲目崇拜的境況下,能保持自己的獨特眼光、獨立思考,不從流俗,可謂特別難能可貴。作品較早寫到馬濤是借助“羅同學”之口,作品寫道:“羅同學”“同我說起了馬濤,一個他無比崇拜卻無緣得見的思想大俠,知青江湖中名聲日盛的影子人物”。作品中的“我”也認為:“多年后,他已遠在太平洋的那一邊,音信渺茫,相見困難,但還是不時潛入我的恍惚,促動我內心中柔軟的一角。我得感激他在我最陰暗的歲月,在我父母雙雙收監審查那一段,也是很多熟人避開我的那一段,經常與我散步在街頭,兄長一樣地解說和鼓動,填補了我身邊的空白。我得感激他引我走入知識之途——盡管他的不少說法并非牢不可破,盡管他的某些興趣話題不無可疑,盡管他對我的耐心漸少刻薄之語讓人難以忍受……但我還是承認,他是第一個劃火柴的人,點燃了茫茫暗夜里我窗口的油燈,照亮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看得出,知青時代的馬濤還很單純、稚嫩,甚至可以說他的觀點還有偏頗,還讓人感到幼稚可笑,但他不從流俗、不隨波逐流、不人云亦云,而能獨立思考,這就足夠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因為“文革”期間、乃至今天,我們社會、特別是知識界太缺少獨立思考了。
同樣難能可貴的是,當有人對馬濤的思考和言說嘖嘖稱贊、敬佩不已時,馬濤卻認為他的思考并無高深之處,他認為他只是從“常識”出發,他說:“我的每一個字都是常識。”這看似簡單的回答,卻能引起我們深深的回味和思索。我覺得,我們社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在極左思潮的籠罩下,特別缺少的就是“從常識出發”,從1958年的“大躍進”,到“文革”的“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窮過渡”、“解放全人類”等等,就是典型地表現出不“從常識出發”。
執著和韌性,構成馬濤性格的又一側面。馬濤無論是當知青時、還是被捕入獄時、或是出獄以后,對自己的信念都一直毫不動搖。馬濤服刑時說:“可以吃爛菜葉,餓死也算不了什么”,但絕不放棄自己的思考。馬濤出獄后,發現妹妹馬楠當年為了保護哥哥而燒了凝結馬濤思考的“黑皮筆記”(馬濤最重要的理論手稿),憤怒不已,對妹妹甚至到了“痛恨”的程度,作品寫他撕天裂地一聲長嚎,拉開車門就要往下跳,瘋子一樣大喊:“讓我回監獄!讓我回監獄!我寧愿坐牢……”馬濤還說:“我真的不在乎監獄,不在乎死。喚醒這個國家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義。你們不知道,我病得一頭栽在地上時也沒灰過心,哪怕吃飯時嚼沙子吞蛆蟲也沒灰過心,哪怕被五花大綁拉到刑場上陪斬也絕不灰心。我被他們的耳光抽得嘴里流血,被他們的皮鞋踩得骨頭作響,但我一直在咬緊牙關提醒自己,要忍住,要忍住。我就是盼望這一天。就是相信有這一天……”馬濤在監獄被關了六年,平反出獄后,馬濤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還堅持承認自己在“文革”中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無產階級司令部”(實際是“反‘文革’”)。反觀今天的不少所謂知識分子,對道義擔當以及信念、信仰看得一點也不重要,在這些所謂知識分子眼里,最重要的就是利益,具體說就是金錢(如課題費之類)、榮譽(各種獎項、榮譽之類)和級別(官本位意識)等等。從這樣的角度看,可以說馬濤的形象是很有現實啟迪意義的。
馬濤作為一個鮮活的知識分子形象,獨立思考是他的最大特點,也是他最值得我們肯定之處;但他同時是一個活生生的復雜體,他身上具備常人的缺陷和弱點(某些方面甚至具有比常人更為突出的缺陷和弱點)。
較為明顯的偏激、固執,是馬濤性格的另一側面。知青時代,他總是認為自己的觀點最正確,和人爭論總是盛氣凌人,總是要壓倒人家,以致在他被捕后人們還懷疑導致他被捕的告密者是論辯時敗在他手下的對手。在監獄里時,妹妹馬楠想盡辦法來探監,給他送吃的、用的,但馬濤總是不滿意,甚至盛氣凌人、毫不留情地劈頭蓋臉地數落、批評妹妹。“文革”結束后,一位大學校長、名流教授讓馬濤跳過本科免考入校,直接就讀政治學研究生。不料,研一還未讀完,因一個觀點上的分歧,馬濤就和名流教授翻了臉,差一點鬧到退學的程度。由于馬濤過于偏執,常常弄得人們無法和他對話、無法和他交流。作品中寫道:“我不知問題出在哪里,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發現自己怎么說都是錯,怎么曲意奉承都只能是給他火上澆油”“他的脾氣變得很壞。對他的關心涉嫌居高臨下,對他的親熱涉嫌輕佻不敬,對他的規勸涉嫌好為人師,對他的回避則是卑劣的冷漠無情……連拍個馬屁都可能是冒犯,不是明褒暗貶,就是避實就虛是可忍孰不可忍。條條大路通羅馬,個個話題通憤怒。”
馬濤的思想和性格有時候表現為某種虛無縹緲、不著邊際。作品中這樣寫他在知青時代的生活情況和生活態度:“他身邊的人都知道,掃帚倒在地上,他路過好幾次也不去扶;飯燒焦了,他路過好幾次也不熄火。這都是他的常態。也就是說,很多時候他的世界里完全沒有掃帚、飯鍋這一類婆婆媽媽的小事。”他因回城過春節坐火車逃票,被警察抓住示眾三天,幾個伙伴去接他回家時,他不知在哪里睡過,與一些什么家伙親密過,頭發結成了塊,身上冒出一股濃濃的餿味,臉上好幾處紅包大概是跳蚤的作品。但他似乎不大在意,見到伙伴的第一句話是:“告訴你們,我知道維特根斯坦錯在哪里了。”這給大家的感覺是,如同聽到不食人間煙火、普通人難于理解的“火星語”。
馬濤后期(此時他已旅居國外)試圖走上遠離社會、脫離政治的道路。作品中寫道:“據我所知,馬濤早已遠離政治,從那個鬧哄哄的江湖脫身,甚至對往日的許多朋友大不以為然。他的最新身份定位是哲學的王者歸來,與哪一派都不沾邊的民間思想達人。”馬濤后期在試圖遠離政治的同時,在日常生活中又似乎由云層間降落到了地面上,作品有一處描寫馬濤回國探親的情節,馬濤離開家里外出旅行時,作品中寫他與親人道別時說了下面的話:“謝謝你們,這些年照顧媽媽,還照顧笑月……”接下去,作品以“我”的視角寫道:“這是他上車前的一句,是我記憶中他這輩子第一句軟話。在遲疑片刻后,他終于憋出了一份謙卑,憋出了一份大哥式的溫厚。”到晚年激情消退,由“思考者”而漸漸變為“生活者”,這是不少激進知識分子的相同軌跡。《日夜書》可謂真實、生動、準確、深刻地寫出了這一點。
全面地看,馬濤作為具有獨立性的知識分子、思考者,獨立思考是他最重要的性格特點;而偏激、固執,則是他性格的另一側面。正是這兩方面組成了馬濤性格的完整體,使馬濤成為了血肉生動的、讓我們回味無窮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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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要特別指出一點的是,閱讀《日夜書》,仿佛在享受語言的大餐,可謂處處是美味佳肴(真正的妙語連珠),處處帶給人閱讀的快樂,處處讓人回味咀嚼。如作品中寫在那個“貧窮”的年代,知青們對未來的憧憬和想象是:“我們躺在小溪邊,遙望血色夕陽,順著他的提琴聲夢入未來。我們爭相立下大誓,將來一定要狠狠地一口氣吃上十個肉餡包子,要狠狠地一口氣連看五場電影,要在最繁華的中山路或五一路狠狠地走上八個來回……未來的好事太多,我們用各種幻想來給青春歲月鎮痛。”只有經歷過那個荒唐而貧窮年代的人,才能寫出這種“含淚的笑”的文字。作品的另一處寫道:“有一段,我被派去守夜,一個人在山谷看守莊稼防范野物,發現自己開始兩天總是半夜里醒來很難入睡。我想來想去,確信自己不是怕鬼,不是怕野物,倒是山谷里的深更半夜太安靜,成了一種難挨的驚擾。”“太安靜”居然成了一種“難挨的驚擾”,這里寫寂寞已經可謂寫到了極致。其他如,“補衣的女人更像女人”(寫女性美);“小安子生氣的恰恰是太沒有理由生氣”(寫夫妻情感的微妙之處);“咬牙切齒地逼自己快樂”(“快樂”的解構);“莫非這個時代不僅快樂很昂貴(比如耐克鞋),不快樂也昂貴(比如高價藥)”(寫當今百姓生活中的無奈);等等;都是讓人讀一遍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妙語。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