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振騁:學習蒙田,活在當下
馬振騁
1934年3月生于上海,南京大學外語系法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先后在北京輕工業(yè)學院、上海第二醫(yī)科大學任教。教學之余,退休之后,曾翻譯了《人都是要死的》《賀拉斯》《蒙田隨筆》《小王子》《慢》等多部作品。在《萬象》《譯文》等多家報刊撰有數(shù)十篇隨筆。散文集有《巴黎,人比香水神秘》《鏡子中的洛可可》等。
馬振騁的家里,處處透著藝術(shù)性和精致??蛷d里掛著兩幅抽象油畫,起居室的門腰是一幅頭像素描,茶幾上的餐盤里散落著花瓣,放餐巾紙的餐巾盤上自帶一顆小鋁球,紙巾就不會被空調(diào)風吹散了。但是最好玩的,還是他的書房。這是一幢商住兩用高樓的第19層,從書桌向外望去,是一片典型的上海小洋房,磚紅色的屋頂配上周遭的綠樹,有無數(shù)個清晨,他都要從這樣的景色里努力把思緒和視線拉回到眼前的書桌上吧。好在,他書房里的風景和窗外不分伯仲。書桌旁邊墻上相框里一張印象派的“畫”很搶眼。見我打量,他就說,這是洛特雷克(法國后期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但相框里的不是畫,而是一條絲巾。說到這里,他就大笑起來,大概是為又“騙”過了一個人而感到高興。
房子 充滿精致的小物件
熟的已經(jīng)有人說了,還說什么呢?
向他道明訪問的初衷——是要看看曾經(jīng)訪問過的老人們近年來的生活?!翱纯慈チ藥讉€,活著幾個?”他說了句玩笑話,反倒弄得我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白罱笥阎虚g,一個三十幾歲,一個五十幾歲,三年之間有兩個人走了,一個癌癥,一個是樓里掉下去的,不曉得自殺還是什么?!彼f著就站起來去書柜取出那個三十幾歲早逝的朋友的書來,書還套著塑料封皮,他從書桌上拿起一把裁書刀,仔細地沿著邊緣切進去,再一挑,塑料封皮就破了。那把裁書刀是解放前的老物件,古舊古舊的很好看,它和這座房子里的其他小物件一樣精致,一樣討人喜歡。
馬振騁在北京待過16年,但講起話來還是一口上海味道的普通話,有時候說高興了脫口而出一兩句上海話,我還得拜托他再翻譯成普通話給我聽。這陣子正好是他翻譯的空窗期,手中有本定居在法國的黎巴嫩裔作家阿敏·馬盧夫的小說正要翻譯,不過他還在等著出版社確認購買到了這本書的版權(quán)才能動手。阿敏是1993年龔古爾獎得主,他的作品已經(jīng)被翻譯成了近三十種語言,但是中國還從來沒有引進過他的書。“我喜歡翻譯沒在這里出過的書,如果已經(jīng)出過了,人家翻譯得蠻好的,還去翻它干嗎呢?”
提起馬振騁的翻譯,終歸是繞不開那本《小王子》的,但是上世紀80年代翻譯圣??颂K佩里這本書的時候,《小王子》還不是今天的《小王子》,差不多10年后,這本書才在中國紅起來,如今成為了許多出版社的香餑餑?!拔铱吹氖且话闳瞬淮罂吹臅?,人家老是杜拉斯、張愛玲,一些紅的人,我是看我喜歡看的書?!痹?jīng)有媒體跟馬振騁約稿子介紹法國作家,看過幾篇稿子后,編輯問他“馬老師,能不能搞幾個比較熟一點的?”“但是熟的已經(jīng)有人說了,還說什么呢?”
最愛 圣??颂K佩里和蒙田
到現(xiàn)在也沒有出版社買下版權(quán),買不下來我也沒辦法啊。
喜歡翻譯和看冷門書的馬振騁還曾經(jīng)翻譯過一本《藝術(shù)心靈驛站》,副標題是“白朗希大夫瘋?cè)嗽骸?,書里面講的是一座位于法國郊區(qū)瘋?cè)嗽旱墓适拢炔拧剡|茲、大仲馬許多法國文化要人都曾經(jīng)在這里療養(yǎng),里面牽扯到心理學、醫(yī)學、文學許多知識。馬振騁很愛這本書,“好看極了”,他說。但這本書在2004年出版時只印了5000冊,如今版權(quán)已經(jīng)到期,是否能看到新版都是未知數(shù)。“有時候我很沒把握,擔心以后某本書就買不到了,送了一兩本給別人后也不敢送了。”這本《藝術(shù)心靈驛站》是馬振騁的寶貝,他手里如今只剩下了一本。他答應借給我看,“你要答應還給我,這真的很好看。”
當《小王子》火起來的時候,馬振騁想出的卻是一本圣埃克蘇佩里的傳記,他曾經(jīng)想要自己寫一本,但他覺得自己寫出來只能是十萬字的薄薄一本,不如翻譯國外已經(jīng)寫好?!皣馊藢懙膫饔浂际歉鶕?jù)事實來說話,有個人是杜拉斯的粉絲,就去給杜拉斯寫傳記,開始這個人很欽佩杜拉斯,寫到后來又覺得杜拉斯這個人不怎么樣。那人家也是很坦率地這樣寫。這樣的傳記才有意思,有根有據(jù),不是亂寫。”馬振騁說,這方面中國人寫傳記應該向人家學習?!爸袊鴤饔浺怀鰜恚覍贂f‘你污蔑我爸爸’,我們很多東西不是以法律來說話,而是以某個人的身份來說。”
圣??颂K佩里和蒙田,是馬振聘心目中非常重要的兩個人,放眼他的書柜,這兩個人的相關(guān)書籍是最多的。和圣??颂K佩里一樣,蒙田的傳記他也老早就想翻譯,但是他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到現(xiàn)在也沒有出版社買下版權(quán),買不下來我也沒辦法啊?!瘪R振騁干笑了幾聲道,“他們光追《小王子》了?!?/p>
手藝 翻譯就像老中醫(yī)
有的人天天有文章出來,我真佩服他。
翻譯在馬振騁眼中是門手藝活,靠時間的打磨讓手藝變得精湛,快不起來?!坝械娜颂焯煊形恼鲁鰜?,我真佩服他。”而有人曾經(jīng)鼓吹可以一天翻譯一萬個字,講到這里,一直溫文爾雅的馬振騁有點著急了,“有人說電腦里面翻譯幾秒鐘就可以翻出來,電腦上翻的就可以用啦?”“你跑步一百公尺是10秒鐘,一千公尺100秒就能完成?”“我看現(xiàn)代小說的速度能和看《史記》的速度一樣???我才不信呢?!薄岸钗kU的是,持有這種觀點的人,還在教書,這是很不負責任的說法?!?/p>
每當有人問馬振騁翻譯的標準時,他的回答總是“認真的就好”。在他看來,翻譯就像老中醫(yī),中醫(yī)越老看得例子越多,才越能讓病人信服?!澳憧催^幾百本小說和剛從大學出來看過幾本小說的,翻譯時句子用法是不一樣的?!瘪R振騁剛在《外國文藝》上發(fā)了篇文章,題目叫做《句子是泥做的,單詞是水做的》,單詞要放到句子里面才有意思,不放在句子里的單詞可以有幾十種意思?!翱傊g要花工夫才有意思,不花工夫、不負責任,沒什么好說的?!?/p>
老年 零件有問題,心里有數(shù)
年紀大了沒辦法,所以蒙田說了,要活在當下。
79歲的馬振騁漸漸覺得時間匆匆忙忙不夠用了,“主要是自己動作也慢了,就覺得時間短了,原來一個早上可以做三樁事,現(xiàn)在一個早上能做一樁事情就不錯了?!彼傉f自己的聽力不行了,不曉得什么角度能聽得見,什么角度就又聽不清?!拔乙郧奥牱ㄎ?、英文都沒問題,BBC、美國之音,再快都聽得懂,現(xiàn)在聽外國話,音變了?!边@讓他參加的外事活動也就變少了。他覺得這個老頭子待在那里,不停地問“什么?什么?”惹人家討厭。說到這兒他就自己哈哈哈地笑起來?!澳昙o大了沒辦法,所以蒙田說了,要活在當下?!睂Υ约荷眢w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他也沒那么在意,“好像一把椅子,年數(shù)多了,總是會發(fā)現(xiàn)零件有點問題,但是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
離開馬振騁書房的時候,我掃了一眼他的書桌,書桌上有一本法文版的蒙田詞典,而詞典旁的稿紙上寫著他剛謄抄的一段話——人的身體與心靈的構(gòu)造是天生的,遇到事情的反應若不經(jīng)過理智的思考與選擇,都會是大同小異的。做過的事,要反省,但后悔是無用的。
■ 歲月回聲
“有20幾歲的詩人,但找不到20幾歲的翻譯家。”
“圣??颂K佩里的句子很短,用詞很普通,但特別有力量,嚓嚓嚓,就像格言那樣;杜拉斯就不同,松松垮垮,黏黏糊糊。”
“本質(zhì)的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
(編輯:蘇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