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一個牙醫的戲劇夢
韓寒攝
盛夏,北京入了夜,暑氣稍歇。
從熙攘的南鑼鼓巷往東,拐進東棉花胡同,往前,喧囂的人聲漸遠。經過中央戲劇學院,再往前,拐進一個巷子里,有一個頗具特色的四合院。院外的墻壁掛著近期的演出海報,青年男女在門口合影,年輕人朗聲念誦臺詞的聲音越過院墻,飄將出來。
這里是中國第一個正式注冊的民間劇場——蓬蒿劇場。
劇場的主人名叫王翔,是一個中年牙醫。開辦五年來,他始終堅持劇場的文化品位和公益性,平均一年賠七十萬,但仍決心運營下去。
只因他有一個戲劇夢。
文學戲劇入夢來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現在他結實的身體像一塊巖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早禱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對孩子說:“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誰呢?”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
這是王翔童年時在母親朋友家里看的第一部小說。懵懂的孩童對“理想主義”“人道主義”“英雄主義”無甚概念,但卻深深地為文學所帶來的美感所震撼,如今仍能一字不漏地把結尾背誦出來。
王翔出生在五零年代中的武漢,父親是軍區干部,母親在團委工作,結識不少當地藝術家,包括摯友軍區話劇表演藝術家楊秀章、音樂家黎麗荷夫婦。
“父親給了我堅毅和勇敢,母親給了我藝術與溫暖”王翔回溯自身的成長。
在叔叔阿姨家里,他開始了與戲劇最初的親密接觸,看到了郭沫若的劇本《孔雀膽》。
文學與戲劇從此入了夢。
待到他小學畢業考入中學,文革正式開始,在學校無書可讀,家中的藏書成了他暴風驟雨里心靈的慰藉。父親被打成了右派,第一次下放至河南省登封縣,第二次下放至淮陽縣的農場。王翔隨父母遷往河南。
在“全民學習解放軍”的風潮下,賦閑在家的王翔想入伍。不知勇氣何來,他跑到父親那里,跺著腳跟正在“勞動改造”的父親說,“我要當兵!”
1970年,文革如火如荼之時,16歲的少年參了軍。
話劇原來那么美
王翔在河南商丘軍分區報了名,和五十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孩子等待被分配,個高體壯的去了鐵道一師,弱小年幼的他被分到了武漢軍區后勤部,在警衛通訊連做戰士。
在警通連,王翔演了平生第一部戲《智取威虎山》,演李勇奇——“早也盼晚也盼望穿雙眼,怎知道今日里打土匪、進深山、救窮人、脫苦難、自己的隊伍來到面前!”如今唱起著名的唱段也眉飛色舞。
在警通連也要定期到軍區農場干農活,分給他們的任務是割黃豆、割麥子,“軍事化作業,一人八壟往前沖”!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打麥場上攏麥子的女兵,累得口吐白沫了仍趴在地上往上扔,“那是一個多么純真的年代!”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王翔成了第四軍醫大學77級口腔醫學專業的一名學生,四年后,被分回武漢,成為了一名口腔醫生。
1978年,改革開放,《光明日報》在頭版刊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逐步解放的不僅是市場,還有徘徊了數十年停滯不前的思想。
1985年,王翔來北京醫科大學口腔醫院進修。他接觸到的不僅是更為專業的知識,還有尼采、弗洛伊德、海明威、顧城、北島、舒婷……他第一次坐上出租車、第一次喝盒裝飲料,還認識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像推土機”一樣去圖書館把各種新鮮收獲的書籍掃回來、互相分享,“從商品到文化,一切都是新的”王翔回憶。
時代與個人的相互結合、相互印證,有的交錯,有的延宕;于王翔,對時代的任何一點動蕩,他都是敏感的。
最為重要的是,當年他生平第一次看到“活”的話劇,“以前都是劇本”。
由文興宇導演,國家實驗話劇院班底出演的《和氏璧》在天橋劇場上演,主演是梁國慶,編劇是臺灣的張曉風。
《和氏璧》是一個關于“堅持真理”的故事——楚國臣子卞和發現了一塊巨大的玉石,數次向懷王舉薦開石采玉而不納,被懷王砍去了雙腿。而最后被證明玉石是真的,世人皆哄搶開采出來的“和氏璧”。
“當玉被證明是真的,‘卞和’被隱到舞臺的一邊去了,一束燈光打在他的頭頂上,人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可看到‘卞和’仍坐在舞臺上,凝視著眾生。燈光、音樂、文本那么美,讓我感到太震撼了,原來世界上還有一種那么美藝術的形式——叫話劇。”
末了編劇張曉風在臺上的一番總結,更讓他震顫不已:
“生命是可貴的,甚至是可敬畏的。但是還有比生命、比我們一己的百年之身更可貴、更可敬畏的,是支持生命、讓生命可以活下去的東西:對生命本身顫栗般的驚喜,對無限的渴望,對理想的熱度,對真善美的承認和向往,對陌生人群的關注——十八歲的時候誰不會談理想,年輕的時候誰沒有熱情,但像卞和這樣,以雙腿做代價,拿生命做賭注,一生受凌辱還堅持真理,又誰能以堪呢?”
張曉風也喜歡《和氏璧》,因為它“寫的不僅是公元前五百多年卞和獻玉的故事,也是七十年代臺灣你、我、他的故事”。
這部話劇,像撒向荒原的一粒火種,燎燃了王翔心中的野草,讓童年埋植在他心底的,對文學、對藝術、對生命、對真誠的熱切渴望噴涌而出。
1986年,進修結束,他不得不離開北京。由于對戶口的限制很嚴格,他下定決心,定要再來北京,留在北京,他要過“有戲劇的生活”。
之后的經歷順理成章。
經過不懈的努力,他又考入第四軍醫大學口腔專業讀研,1990年畢業后如愿分配到北京,在海軍總醫院口腔科任副主任醫師。許是天賦異稟,他是國內研究人工種植牙齒課題的第一人,工作后多次赴國際會議進行學術交流。他還關注研究心理學,加入了北京第一個健康心理人格研究會。
由于讀書豐厚、見聞廣博,他被舉薦到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臺“人生熱線·午夜書友”欄目當客座主持人,內容是用直播的形式談一個話題、談一本書、談一切,期間他采訪過劉心武、張潔、周國平、傅雷的兒子傅敏,當時上大二的何炅也做過他的嘉賓,陳魯豫和他做過一個月同事。
我輩豈做蓬蒿人
時間指向1997年。
為了給家人更多的經濟支撐,他不得不離開體制內的“鐵飯碗”,從親戚和各種朋友那里借來七十萬元錢,開了一個個體牙醫診所。那時候的營業執照并不好辦,他挨個打聽,終于從一個老中醫那里買來營業執照。七十萬中有三十萬是年利率30%的高利貸,所幸他很快收回了成本。
彼時,一個前途大好的年輕人,離開體制內需要魄力。當年的同事們如今都已成為院級領導,但他從不后悔,他感激軍人父親注入他骨子里的“一路向前”的勇氣。
2004年,他已看了數百部話劇,認識諸多話劇界名人,成立了“國話俱樂部”,還把自己的三居室房子打通,讓非職業的演員們在自己家里排戲,只為做公益演出。
2005年,他投資十萬出品了話劇《暫住證》,講兩個北漂族的故事。他們初始很艱難、迷失在北京的物質環境里,經過奮斗終獲財富,然而又迷失在沒有溫暖的城市里。王翔的好朋友、新東方副校長徐小平評價:“通過崔健的《一無所有》,我領略到八零年代的精神,通過《暫住證》,我領略到九零年代的精神”。
2006年,他已經去過世界大大小小許多城市,他去紐約的百老匯,米蘭的斯卡拉,在巴黎左岸看風景,在花神咖啡館溫習薩特。走在德國海德堡街頭,他訝異于毎走上十分鐘,便能遇上一個小劇場,他認為有三個公共文化空間最有意義,一是博物館,二是咖啡館,三是小劇場。而對比起來,國內小劇場太少。一種強烈的“文化缺失感”終日縈繞著他。
一個想法在他心中誕生了,最初像撓癢癢似的掠過心頭,最后又像燎原的野火,勢不可擋——他想自己辦一個劇場。
王翔認為,“一個人最高層次的生命表達是藝術表達,一個人最后的收獲是付出,一個人的最大的資源,是他的周圍、是他的母語國家更好”。
2008年,王翔在北京的市中心——南鑼鼓巷、中央戲劇學院的一墻之隔,迎著周圍居民“防御性”的眼神,開辦了自己的“蓬蒿劇場”。取自李白那句得意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希望自己的劇場既如蓬蒿草一般低調,又能讓國民如詩仙般高貴,所有的普通人都有權走進劇場、走向豐富。
五年來,王翔始終堅持劇場的公益性原則,不走商業路線、不走技術路線,以純文學為根本,重文學、重理性、重靈魂、重靈性。五年來,王翔認為他的劇場干了五件了不起的事:
其一,上演了150多部戲,1400多場戲,幾乎每天一場;
其二,與童道明等業界翹楚合作,獨立出品了二十多部戲;
其三,策劃和承辦了“北京東城青年戲劇演出季”、“北京-上海雙城記戲劇交流活動”、“北京國際獨角戲戲劇節”、“中日舞蹈論壇”、“亞洲文化視野——旅程藝術節”等6個藝術交流活動,8位梅花獎得主為劇場獻演;
其四,承辦了“可以和任何一個歐洲國家級戲劇節媲美的”四屆“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每年有全國最優秀的劇目和國外七八個國家的頂級劇目來展演。著名老藝術家藍天野是劇場常客,濮存昕、敬一丹作為志愿者參加演出,朱琳分文不取為他們出演繁漪;瑞典皇家劇院文學總監麥格努斯·弗洛林(Magnus Florin)、以色列著名導演魯斯·卡內爾(Ruth Kanner)攜作品來表演,并對他們國家的文化部說:“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們去,這可是中國最重要的戲劇節”;人藝黨委書記馬欣、副院長崔寧帶四十多人來參觀和學習,上海戲劇學院院長韓生專程飛過來參加第三屆南鑼鼓巷戲劇節開幕式……
其五,作為中國第一家正式注冊的民間獨立劇場和倡導性的文化組織,向中宣部、文化部、北京市委宣傳部、東城區政府,提出了大量建設性的文化政策改進建議。
尾 聲
今年是國話版《哥本哈根》上演十周年。
《哥本哈根》是王翔最為喜歡的話劇,它拆解核武器誕生之謎,讓主持希特勒核武器研究的物理學家海森堡出于保護全人類的良知而放棄研制的成功,也讓海森堡因為為希特勒工作而后半生都生活在解釋中。它重思辨,全劇散發著理性與善念的光輝。
王翔把《哥本哈根》看了四十幾遍,他欣賞三個靈魂之間的對話,他欣賞明明有能力造出原子彈而為了人類的福祉不惜背叛自己國家的科學家。
月光下的王翔,在講述《哥本哈根》時,又一次深深地沉浸在藝術帶來的震撼中。他有一個愿望,希望他的劇場能極大發揮戲劇的美學功能,以“美”和“善”來評議社會中的“丑”與“惡”,他希望國家能像支持基礎教育那般,對國民進行終身的、持續的、低消費的美學教育。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