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納戲劇紀行
瓦爾納國家木偶劇院前雕塑
今年6月,我應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之邀,前往保加利亞參加了歷史悠久的瓦爾納戲劇節。戲劇節組委會安排我們入住在一幢前蘇聯風格的海濱高層酒店中,建于社會主義時期的土木結構經受住了歲月的洗禮,至今仍矗立于一片片低矮的建筑群中。酒店的屋子雖小卻很干凈,屋內唯一的電子設備是一臺迷你電視,還需要前臺提供的遙控器方能開啟。他鄉與故鄉,時差不過5個小時,時光卻仿佛倒退了20年。是夜,恍若置身于一部獨立制作的低成本科幻劇,不知今夕何夕。
天未亮,海鷗的叫聲將我喚醒。推窗出去,便見一片青藍的黑海,天水相連,與瓦爾納隔海相望的是格魯吉亞的巴統。1920年,格魯吉亞的布爾什維克,青年斯大林曾在巴統地區組織過工人示威,這件事后來還被布爾加科夫寫進了戲劇。巴統舊名科爾希達,又是希臘悲劇中的女主角“美狄亞”的故鄉。
木偶劇推陳出新
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的青年劇評人研討會在瓦爾納的國家木偶劇院里進行。保加利亞各大城市都有木偶劇院,有點像中國的地方戲曲院團。瓦爾納國家木偶劇院建立于1951年,創始人是木偶表演藝術家薩拉瓦諾夫。木偶劇從中世紀開始在歐洲盛行,由東向西進行傳播。歐洲有漫長而悠久的木偶劇傳統,而東歐的木偶藝術更是個中翹楚。
木偶根據其操作方式分為手袋木偶、提線木偶、杖頭木偶類和皮影戲等等。手袋木偶的制作和操縱技藝簡單易學,仗頭木偶稍微復雜些。在木偶的頭部、雙手各裝上操縱桿,頭部為主桿,雙手為側桿。薩拉瓦諾夫將提線木偶的操作發展到了很高的水平,他還發明出一種獨特的機械木偶,將提線木偶與仗頭木偶結合,意在模仿人體的一切細微活動。這樣的木偶需要至少兩人一起操作,由于技術過于復雜,在他死后,這種木偶的制作和表演便失傳了。在劇院創立之初,薩拉瓦諾夫帶領年輕人改編、演出了大量傳統經典——主要是前蘇聯和保加利亞本土的民間故事,并深受市民的喜愛。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木偶劇采取分級制:限制級的成人劇和老少咸宜的兒童劇,演出為不同年齡的觀眾服務,內容因人而異,各有側重。
這次我們欣賞的一出木偶劇,是由普羅迪夫的木偶劇院帶來的《禁閉》。作品的情節類似中國的神話故事河伯娶妻,講述的是一個村子要修橋,村民們日夜勞動,每當快竣工的時候,便會功虧一簣。一次又一次失敗后,一位青年夢見鬼魂發話說,必須獻祭一個生命,橋才能完工。為了全村的利益,這位青年殺死了他心愛的妻子。令人驚訝的是這個劇團的創新能力,真人的肢體表演超過了木偶的運用。與其說它是一出木偶劇,不如說是一出形體戲劇。全球化的語境中,這里的年輕藝術家們沒有忘記文化根源,仍然在推陳出新地創作著新作品,這一點令人感到欽佩。
文獻劇樸素動人
瓦爾納藝術節每晚會安排3場演出,我們晚上看戲,白天就聚在劇院里討論前一天的演出。小劇場、大劇場、話劇、舞劇、保加利亞本地制作和外國劇團的演出,整體水平很高,也有不盡如人意的。有意思的是,越是得獎無數、制作奢華的,越是虛有其表、矯揉造作、內容空洞。
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劇院的導演帶來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這應是此次戲劇節中最“燒錢”的一部制作。大劇場的舞臺上滿是光鮮亮麗的演員,還配了一個弦樂四重奏樂隊,外加一位爵士女歌手。在去年斯洛文尼亞的馬爾博爾舉辦的戲劇節上,這出戲囊括了全部大獎,可謂載譽而來。不過依我看來,這番榮譽大多應歸于原著。導演想要處理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關系,但無論是花哨的表演還是現場伴奏加唱的形式,都削弱了文本的深度。主人公卡特琳娜的愛和死都是出于無聊,一方面,她的情欲被鮮活的細節真實“表現”;另一方面,她的悲劇卻被無動于衷地抽象“表述”。
此次瓦爾納之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出文獻劇。《云》來自一個布拉格的劇團,作品表達了捷克青年對父輩的懷念。對于主創而言,真相不是絕對的,它只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中。于是,對記憶的表現成了作品的核心。臺上只有一男一女兩位表演者:男演員是音樂家和木偶表演藝術家出身,主要負責音響和多媒體制作;女演員是編舞出身,她一邊配合同伴操作聲光電設備,一邊通過話筒對觀眾講述她的家族史。在東歐,這出戲的歷史語境無須交代,但對我而言,這樣的戲無論是題材或形式都是新鮮的。女主人公的祖父是捷克共產黨的開創者之一,她的叔叔則在“布拉格之春”中扮演了雙重間諜的角色,最后被當局逮捕,家人也遭株連。驚心動魄的事件,在講述者的口中卻始終保持著平靜的語氣,沒有感情色彩,也很少傳達價值判斷。女演員根據家庭成員的遭遇,表演不同的舞蹈。技術人員發明了一種定格攝像技術,將女演員的現場表演逐格投影在黑白的家庭相片上。于是,個人口述和現場舞蹈融入了歷史影像,高科技手段溝通了生者與逝者。
另一出保加利亞本地制作的文獻劇,也引起了大家的共鳴。舞臺十分簡單,一塊屏幕、一些生活日常用品作為道具,特別之處是使用了保加利亞的民族樂器和民謠清唱,一下子將觀眾帶回到鄉村久遠的過去中,樸素而感人。戲中的4個演員看似業余,其實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這是個草臺班子,大家在一塊演戲只是愛好,各人還有其他社會工作:比如其中有個角色,是個熱衷于包裝保加利亞民間音樂的音樂商人,這個男演員演的就是他自己。豐富的舞臺經驗鍛煉了演員,反過來說,優秀的文獻劇演員通常不會被識別出“表演”的層面。文獻劇類似庭審,不在于突出表演的部分,而在于各類文獻、證據的重量和雙方論證的充分展開。演出后我見到了這出戲的導演,一位才華橫溢的女性導演。她目前正在做的是一部有關在首都索菲亞生活的中國人的文獻劇,并試圖通過自己的作品突破文化的隔閡。
(編輯:黃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