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可空心
人們常掛嘴邊的一句話,叫:心情沉重。所謂沉重,就是說心里裝滿了喜、怒、哀、樂、憂。一般情況下,人,總是覺得自己生活得并不開心,并不幸福。那是因為心里裝的煩心事太多的緣故。童年時,生活太過艱辛,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對此,母親總開導我們說,喜怒哀樂乃人之常情,不可太放在心上,不然心情太沉重,活得很累,要學會時時去空心。
這里的空,是動詞。學會空心,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并不輕松。母親40歲時,父親便撒手人寰。她,拖著我們六個孩子,在人生路上艱難地爬行。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父親留下的只有三間土房和幾畝瘦地。
母親很堅強,有時也暗泣,但并不出聲。每每心情憂郁不可解脫時,她就帶我去登阿拉坦山,爬得一身的汗,大口大口地喘氣。登得高處,她就迎風而站,放目四野,而后柔聲唱起《天上的風》。那是我們蒙古民族最古老的一首民歌。說的是人生的無常和短暫,并囑咐大家珍惜聚會時的歡樂時光。唱畢,母親顯得輕松起來,就挽起被山風吹散的長發,堅定地喊一聲:兒呀,我們下山!這一聲,好像并不是對我一個人喊的,也包括阿拉坦山寺的晚鐘和峭壁上的山鴉以及匆匆掠頂而去的鷓鴣。顯然,她是在為自己打氣,也向大山表白:我是不會垮掉的!
那時我小,并未讀懂母親當時的內心獨白。
現在才明白,她去登高,是為了空心。把繁雜的心事趕出去,把心空出來,減輕心靈負擔,再去面對現實生活里的酸甜苦辣。
對一個在生活的底層苦苦掙扎的弱勢群體而言,喜怒哀樂中的喜和甜酸苦辣中的甜,其實都是帶有些苦味的,也只是一閃而逝的快樂而已。然而,我的母親,不放過任何一個快樂的因素,來鼓舞自己和她的孩子們。這就是她的偉大和堅韌之處。也是一種智慧。
空心,是一門學問。是一種力量的體現。就像,拿得起放得下一樣,也具有很深的哲思意味。空心,即放得下。
空心,并非無心。空心,是篩選的過程。當然,篩選需要智慧、勇氣,需要人生經驗。把積極的因素留在心里,把消極的因素剔出體外。如斯,會空心的人,就活得瀟灑一些,會苦中求樂,會把苦日子當作甜日子來過。誰都明白,人的一生,總是苦多樂少,包括那些得志者和堂皇之人。因此,空心就顯得重要起來。當然,野心是空不起來的,它與憂無關。憂,有著善的基因。
自古至今,登高去空心,對于困苦之人而言,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在大山大水面前,人只是一個小小嬰兒而已。所以,智者常說,自己是自然之子。靠近自然,人便生智,這是生活中的常識。因為,人心很窄,大自然卻很蒼闊。登得高山,人心就蒼茫起來,思維就波瀾無限。空心,就比較容易。我的母親,一個地道的農民,懂得此理,就讓我有些費解。然而又想,哲思,是一種極其樸素的思想方式,并非僅僅屬于學問高深的人。其實,日常的生活經驗里,處處潛伏著哲思,只是我們忽略不記而已。
登高,使人生憂,也使人忘憂。譬如,一個亡國之君,在逃亡途中,登高遠眺煙水中沉浮的故國,必產生憂愁之心,甚或垂淚。然而,往往也會使他重整旗鼓,浴血奮戰,去收復失地,重振江山。那是因為空心的結果。空心,會使人生智,亦會使人生勇。
空心,也可忘憂。前提,是去登高。詩仙李白,性格豪放,云游四方,但并非心中無憂。可他一旦登高,就能空心,豪氣便來:“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假如不去空心,滿心思惆悵和苦悶,哪里去獲得這般酣暢豪邁的詩句來呢?
孟浩然有一首《尋菊花潭主人不遇》的詩,就是描寫友人忘憂心態的:“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雞犬空在家。”顧名思義,菊花潭一定是寧謐幽靜之地,日已斜,說明是傍晚時分,主人何為去登高?是為了空心,是為了忘憂。‘雞犬空在家’句,讀了讓人感到親切,也別有一番情味在。詩中不乏欽羨和贊美之意。所欽羨的,大概就是忘憂吧?
因有母親的身教,登高空心,對我而言,是家常便飯。心中一旦有哀愁和忿懣之時,內子便拉我去登高。八達嶺,慕田峪,香山,云蒙山,霧靈山,都是在這一心境下,一再去登臨的。登景山,更是常有的事。假如說,我身上還有一點男子氣概,那是因為大山的賜予。巍然五岳,蒼闊黃山,神秘的張家界以及玉龍雪山等等名山大川,有幸均有登臨,一次次的登臨,即是一次次的空心。使自己的內心,空凈起來,骨骼里便有了一些山脊的鏗鏘鈣質。
邊塞詩人岑參,曾有過怨言:“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其實,無酒也沒關系。登高之后,面對蒼闊大地和茫茫云海,放開嗓門大喊幾聲,也就值了。因為那是,空心解憂的一個便捷途徑。不信你試試?(作者為蒙古族作家,現居北京)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