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歸來
俄國形式主義文論認為,藝術作品的意義在于打破日常思維的慣性,以一種“陌生化”的手法來恢復人們對生活的感覺。然而,藝術之境固然美好,但生活的慣性真的容易被打破么?王祥夫的小說《歸來》(該作品位列中國小說學會評選的“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第一名——編者)給出了一個不樂觀的答案。
“鄉下人過日子,是,這一天和那一天一樣,是,這一個月和那個月也一樣。是,這一年和任何哪一年也沒什么兩樣。”小說描述的這種日常生活狀態成為小說的主要基調,小說以這種狀態被打破開頭,以回歸這種狀態為結尾,其中包含了作者對鄉村生活的理解。
小說的中心事件——吳婆婆的去世是一個“陌生化”的事件,這一事件使大家打破平日里隨慣性生活的軌跡。在這一事件參照之下,有些東西似乎歸來了。然而,歸來的依然陌生,離去的漸行漸遠,不變的,是來來去去的生命流程。我們不妨從三個層面理解“歸來”的含義。
首先,小說確實講了一個“歸來”的故事。由于吳婆婆的去世,大家日常生活的慣性被打破,一些平日里被忽略、被遺忘的東西歸來了,比如,因傷殘不敢回家的老三攜家人歸來了,古老的鄉村倫理,還有人們平時忽略的親情與溫情歸來了。而且,吳婆婆也“歸來”了:“像吳婆婆這樣的老婆婆,只有在她沒了的時候人們才會想到她曾經的存在。”平時被大家忽略的吳婆婆,以及吳婆婆所攜帶的那種過往生活的痕跡,也“歸來”了。
然而,這并不是一個關乎溫情的故事,小說題目叫“歸來”,其實包含了“離去”的意味。歸來的背后,是離去;不變的,是生活本身的慣性。小說以“反常”開頭,以“回歸”日常生活結束——結尾寫大嫂打下香椿去城里賣,看似是若無其事的閑筆,實則意味著一種“日常生活”秩序的回歸,“陌生化”事件結束,一切好像沒發生過。于是,因此事件而“歸來”的一切,就煙消云散了。甚至,從此之后,吳婆婆會徹底消失在大家的視野中,老三再次回到城市之后,可能就徹底斷絕了與鄉村的聯系。吳婆婆所代表的那種過往生活的記憶,也就離去了。小說中詳細描寫的“領牲”儀式,正意味著徹底的告別。人們欣欣然地埋葬了昨天,回到各自生活的軌道。有些東西,就永遠地離去了。
在第三個層面上,小說要描述的是一種生命狀態。“歸”也有“歸去”的意思,文章既寫了“歸去”,也寫了新生命的到來,比如,三小侄子媳婦懷孕,劉國跨媳婦要生了。小說多處還描寫了一種春天的景象。可以說,和“歸去”相伴隨的,是新生。小說所寫的,是“歸”與“來”之間去去來來的生命狀態。與形式主義以“陌生化”為目的的訴求不同,小說的敘事以消除“陌生化”、回歸慣性為目的。而且,即使在“陌生化”事件的過程之中,日常生活的氣息也始終籠罩,主導了作品的基調,這主要表現以“種蔥”為代表的日常事件反復出現,使得大家時時心不在焉。比如,按喪葬規矩,吳婆婆的侄子要住到姑姑出殯,但他掛念的是往地里送蔥苗的事。大家晚飯時聊的是蔥漲價的事情。村長掛念的是秋天蔥的行情。而且,因為村長覺得,“誰現在不是地里家里一大堆事”,于是吳婆婆本來要在家停十四天的時間也就減了一半。傳統的鄉村喪葬儀式抵不過大家對各自日常生活的惦記,儀式只要“不走樣就好”。
小說呈現的,正是“歸”與“來”之間鄉村人的生活狀態。支配鄉村人生活的就是這種生生死死的邏輯:去的去,來的來,在世的則忙活勞碌——“活在這個世上就沒有不受罪的”。小說對“受苦”的態度也是順流而動的,鄉村人遵從古往今來的生活慣性,這種慣性是保證大家生活延續的動力。當然小說里也有時代的痕跡,比如,小說寫到三小去溫州人開的工廠打工的遭遇,寫到蔥的市場行情,寫到喜歡吃香椿的城里人,還有喪葬儀式上饅頭被面包取代的細節,等等。但與很多寫鄉村的小說不同,比如,很多小說會寫現代化邏輯對鄉村倫理的沖擊,寫現代化陷阱帶給人們的苦難,寫人們在都市受到的沖擊以及引發的人性的裂變。《歸來》不是從現代化視角來審視鄉村,而是直接截取了鄉村生活的一個事件,試圖從這個事件里面透視出人們的生活狀態。作者發現了一種“自動化”的生活邏輯,一種生活的慣性,于是以一種閑散的、不動聲色的筆調敘述了一個似乎平淡無奇但又令人深思的故事。小說似乎是想說,鄉村的傳統倫理和儀式在逐漸失效。或者說,作者也不確定它是否存在過,難道鄉村人不是一直這樣依靠慣性順流而動么?即使有些東西消失了,但歸來又能如何?小說只是不動聲色地描述,在溫情、溫暖的文字縫隙里,是悄無聲息的裂變。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小說的結尾消解了“歸來”的可能性,這或許預示著,一切堅固的東西終將煙消云散,只有藝術能夠為我們保留些許的詩意和瞬間的溫情。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歸來》帶給我們的審美體驗,是陌生的,亦是熟悉的。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