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故居——一片被張望的波浪
在這里,我又見到了汪老。
手里夾著煙,在煙霧繚繞中,睜大如虎的眼,沉思中透著笑。只是,沒有聲音。
這張《紐約時報》記者拍攝的照片,是汪老最喜歡的。如今放得大大的,掛在故居迎面的墻上,笑對來客。
與我一同前來尋訪故居的,還有專程從南京趕來的作家周桐淦和許麗晴。1991年春,我跟桐淦等曾陪伴汪老十五日夜走滇境。此行難忘,汪老常掛嘴邊,我們更是。
汪老的故居在江蘇高郵。小城因秦始皇在此擇高地建郵亭而得名。汪老生于1920年3月5日。19歲前他都生活在這魚米之鄉,其筆下的文游臺、大淖、荸薺庵凝聚無盡故鄉情,巧云、小英子、明海和尚蘊含深切鄰里愛。那年滇行路上,我吆喝起秦少游的名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然后說,汪老,高郵除了北宋詩人秦少游,就數您了!汪老笑成大菊花,說我只能排老三,前頭還有高郵鴨蛋呢。打一個雙黃,再打一個還雙黃!你們看,我腦袋像不像鴨蛋?都是小時候吃鴨蛋吃的,朝朝暮暮吃!一干同行者笑歪。
汪老在《我的家》中寫道:“我們那個家原來是不算小的,我的家大門開在科甲巷,而在西邊的竺家巷有一個后門。我的家即在這兩條巷子之間。”如今,逝者如斯,舊貌難尋,開在科甲巷的大門早已不在。我們沿古老的人民路七拐八彎,找到了竺家巷9號。這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平房,嵌在外墻的小牌兒上寫著:“汪曾祺故居”。斑駁的木門兩側貼著汪老喜歡的名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這小牌兒,這名句,讓這普通的平房不再普通。
汪老的弟弟汪曾慶、妹妹汪麗紋和妹夫金家渝,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屋里。屋子很小,分里外兩間,外為客廳,里為臥室,合起來也就40多平方米。高不過5尺,幾乎碰頭。客廳迎面立著長條柜,上面擺著兩個青花瓷瓶。汪老放大的照片,就掛在瓷瓶之上。條柜下一方小茶幾,樸素的布沙發。再沒其它家具。有,也沒地方擺。金家渝告訴我們,汪老生于地主家庭,故居原有房屋上百,還有花園,都坐落在這條街上。解放初被沒收,光是家具字畫就裝走十大車。而被沒收的祖傳老屋,先作過縣糧庫,后被布廠占用。幸好汪老還有弟妹,幾經討要,要回眼前這低矮的平房。外分內連,兄妹各居兩間。這里原先是汪家堆雜物的,或許汪老幼年時還躲過貓貓、抓過蛐蛐。
汪老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個死于“文革”,一個就是汪曾慶。曾慶獨身一人住在妹妹的隔壁,斗室墻壁上,掛著母親也就是汪老的繼母任氏娘的照片。汪老在《我的母親》里這樣描寫:“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19歲離開家鄉到昆明讀大學,1986年回鄉,這時娘才改口叫我曾祺。”曾慶對我說,哥哥解放后三次回鄉,進老屋時都對任氏娘跪拜。
汪老的故居雖然矮小,守屋的三位老人卻坦然自得、談笑風生地接待慕名而來的國內外客人。他們因地制宜,把小天地修整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出得臥室,還有一個六七平方米的小院,綠植依依,情趣盎然。靠墻有一窄梯,引我們目光向上,這才看到平房頂上竟然接了一間精巧的閣樓。汪曾慶說,閑來可上一坐,聽聽風聲,喝點兒小酒。“金罌蜜貯封缸酒,玉樹雙開遲桂花”,這是汪老當年為他寫的一副對子,當然也是自己愛酒的寫照。
汪老被譽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以其空靈、含蓄、淡遠的美文跨越幾個時代,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小說、散文、戲劇無不匠心獨具,筆下有神。《受戒》、《大淖記事》等名篇自不必說,他改編的京劇《沙家浜》可謂家喻戶曉。更有一手好字畫,酒后揮毫滿紙生香。汪老為文,沒有轟轟烈烈,凡人小事,花鳥魚蟲,從小的視角揳入,把自己獨特的對人對事的領悟與審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筆,娓娓敘來。如繭中抽絲,似柳梢掛霧,給你恬淡閑適,讓你凈化升華。尤其藏于質樸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師沈從文的真傳,透出他的達觀快樂,即使被打成“右派”身處逆境,性情依舊,下筆風趣。
在故居小客廳的墻上,掛著幾幅汪老的畫,才看到第一幅,我便叫了起來。那居然是一幅馬鈴薯的花葉圖!
汪老在散文《隨遇而安》中,寫到當年自己被無端打成“右派”,從北京下放到邊遠高寒的山區,在一個研究站里畫馬鈴薯《圖譜》:
“我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沒有領導,不用開會,就我一個人,自己管自己。這時正是馬鈴薯開花,我每天趟著露水,到試驗田里摘幾叢花,插在玻璃杯里,對著花描畫……下午,畫馬鈴薯的葉子。天漸漸涼了,馬鈴薯陸續成熟,就開始畫薯塊。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一塊馬鈴薯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呵呵,這就是汪老!
想起汪老的風趣,與他同行彩云之南的日子又浮現眼前。那天,東道主安排暢游星云湖,我因眼疾未愈,遵醫囑戴墨鏡以保護。豈料高原烈日實在愛我,船至湖心,原本還算白嫩的臉已烤成花瓜。如是當年汪老畫的馬鈴薯,應該已經能吃了。特別是制高點鼻梁,更是五彩繽紛。當我摘鏡擦汗時,一船人笑成傻瓜。原來,鏡后兩片雪白與鏡外一臉紅黑形成絕世奇觀。汪老邊笑邊說,李迪啊,我為你寫照八個字:有鏡藏眼,無地容鼻。
現在,這幅墨寶高懸于我家客廳壁上,每日仰觀,感慨萬千。不僅思念往事,更從中悟出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想,這也許是汪老當初沒有想到的吧!
那年離開云南回京的前夜,晚宴上汪老舉著酒杯走到我跟桐淦面前說,我們啊,我們這些人是多么善良!為了這個善良,我們付出的太多、太多!
說完,他老淚縱橫。
1997年5月16日,汪老仙逝于京。在法國作曲家圣桑的大提琴獨奏曲《天鵝》高貴典雅的旋律中,他安睡花叢。我向他獻上一朵紅玫瑰,在淚眼模糊中,我想,汪老人在花中,魂魄或早已如圣潔的天鵝,優雅從容地飛回故鄉,那里有水草豐茂的大淖,那里有稼禾盡觀的文游臺,那里有寫不完的熱土炊煙,那里更有祖上留下的百年老屋……
(編輯: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