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距離“好電影”到底有多遠?
電影《悲慘世界》劇照
或許正是由于雨果作為“流亡者”在19世紀完成了《悲慘世界》的創作,其在強權重壓之下尋求相對獨立的隱忍,使得這部小說自19世紀伊始,成為“為弱勢發聲”、“為理想呼號”的代名詞。閱盡紐約百老匯與倫敦西區的經典音樂劇目,恐怕也只有《西區故事》雖堪比《悲慘世界》的熱血激昂,卻仍不及它的歷史滄桑。
在第85屆奧斯卡頒獎典禮的表演環節中,同作為新世紀恢宏的歌舞巨制,《悲慘世界》與《追夢女孩》《芝加哥》一并向觀眾展現了其經典的唱段,這正是作為歌舞片的《悲慘世界》打動人心的根本所在。從這個意義上講,該片能夠在眾多獎項中脫穎而出,憑借的是其作為歌舞片經典類型片的美學形態,即通過演唱和舞蹈的形式來完成人物的塑造和敘事。與其他依照音樂劇改編的電影,如《追夢女孩》《芝加哥》所不同,《悲慘世界》的音樂劇原型并不具備作為敘事環節的真實舞臺表演,除卻以臺詞形式出現的唱段,華麗且極具戲劇舞臺魅力的“戲中戲”環節在這部影片中的缺失,令該片能否被載入歌舞片史冊尚不確定,這也使得先前的改編多針對小說本身,而非作為經典流傳的音樂劇。因此,這部嵌入了宏大敘事的文藝作品,在上世紀以音樂劇的身份再次被確立為經典之后,作為兼具多重美學形態與文化表述的復雜體出現在攝影機前,它與一部好電影的距離似乎顯得有些曖昧不清。
誠然,穿插于這段關于救贖與理想故事中的戲劇矛盾沖突與因果敘事結構,是非常理想的電影題材。電影通過其自身獨有的視與聽的知覺元素可以對其進行巧妙地組織和傳遞。但這一切在新版《悲慘世界》里并不能夠直接進行組合與對話,人物之間的對立或融合、角色本身的情感表達、敘事的安排等受制于原型——舞臺劇的演唱,極具表現力的演唱將觀眾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人物的表演以及唱詞的內容上。盡管制作團隊擁有憑借《國王的演講》榮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湯姆·霍伯,其實力在片頭展露無疑,攝影機從海底垂直上移至法國國旗的鏡頭,曾將鏡頭視點將整個時空瞬間切換至那個動蕩飄零、浪花淘盡英雄的時代,隨后巨輪壓頂,鏡頭定格在冉·阿讓被纖繩代表的強權所奴役的堅毅而不安的臉上,沙威作為絕對權力代言人的身姿在冉·阿讓抬頭的視點之上呼嘯而來。如此看來,此刻攝影機仍然掌握著對電影的控制權,那么這種控制權自第一個唱段Look Down肇始,便顯露出弱化的跡象。唱段是整部影片人物情感表達的唯一途徑,在這部電影中,它同時有意無意地取代了臺詞和畫面,成為敘事的必要環節。這與在舞臺上進行表演的唱段不同,沒有燈光和舞美的提示,每一段演唱缺乏“突然出現”的合理性,而音樂的起始從頭至尾從未間斷,這一“連貫性”使音樂劇在聽覺時空內合理存在。因而,鑲嵌在故事中而又不作為章節性表演的唱段,很容易淪為平鋪直敘,除卻唱詞本身的表意,其作為烘托人物內心情感變化和敘事走向的層次感變得模棱兩可,也就是說,電影的視覺表意需要在解決唱段編排合理性問題的前提下完成。最典型的一幕發生在影片結尾Bring Him Home的唱段上,冉·阿讓神情落寞,獨坐在教堂里,有氣無力地結束了他本人的最后一段絮語。這本應是主人公精神世界升華的篇章,而這種肉體和精神的華彩落幕,卻并未在演員的演唱和畫面的處理中相映成輝,而是成為一個垂垂老矣的軀殼在做最后的囑托。冉·阿讓含淚揮別相繼出現的方汀、柯賽特、馬呂斯,聲音微弱,而畫面為了不影響演員對唱段的把控,盡管周圍燃燒著大片的蠟燭,并烘托肉體解脫的豁達和靈魂超度的光明,反而多了一絲窮途末路的悲涼。
一部好電影,必然可以在較短的篇幅內建構獨特而完美的影像風格,這一點在該片中反而略顯尷尬蹩腳。以音樂劇為原型,每個角色的演唱,是連貫整個故事的核心環節,與舞臺劇不同的是,電影演員的表演受攝影機的限制,因而如何解決鏡頭表意和演唱表達之間的互融,是音樂劇有效地轉換為電影的另一個評斷準則。在這部電影里,大量的人物唱段是在特寫鏡頭之中完成的,這使得音律與字句組合所產生的意蘊的層次感和遞進感無法收放自如,成為大段簡單粗暴的直白表述。沙威這一人物能夠成為整個故事的點睛之筆,是因為他身上匯集了復雜的人性,倘若對沙威的性格刻畫不夠,該人物后來的行為動機就會大打折扣,而這也是影片無法從音樂劇華麗轉身為好電影的癥結之一。湯姆·霍伯在開展人物對話與自我陳述中,人物被“圈”在他那另類的幾何畫面和特效制景中的獨自吟唱,反而顯得病態十足。沙威在影片的前半部,僅僅被塑造成為強權的發言機器,缺乏對其作為公共角色——警察以及“人”的充分闡釋,這使得沙威在了解冉·阿讓因人性之善放走了他之后,再次徘徊在堤壩邊緣。這時的經典唱段Suicide,已不足以使人物最后自我了結的行為變得合情合理,人物正掙扎在崩潰的邊緣,而此時的鏡頭卻表現出異常的穩定,伴隨著演員無法自持的高低音轉換,一場人物內心關于人性的較量,幻化成一個病人的喃喃自語。
影片兩次群情激昂的情感升華,是在革命人潮同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中完成的,全景鏡頭對大場面的多角度表現,以及音樂本身極富節奏感的軍樂管弦奏鳴,融合了恢宏的人聲合唱,得以“跨過硝煙,穿過街壘”,“新的世界就在前方”。
《悲慘世界》在國內首映時遭遇三分之一的觀眾中途退場,很多人感慨“像是看了2小時的國外京劇”,只因這部經典試圖沖破想要走下舞臺的音樂劇,卻又止步于仍顯陌生的攝影機前。舞臺劇距離一部好電影的距離有多遠,《悲慘世界》當是一個很好的參照。
(編輯:孫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