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游記》的改編看時代的心理變遷
《大話西游》的音樂《一生所愛》一次次地在《西游降魔篇》中響起,讓走進影院的觀眾一次次地重溫至尊寶與紫霞仙子“愛你一萬年”的曠世之戀,果然,周星馳與《大話西游》出人意料的口碑效應,使得這部3D魔幻大片再次創造出國產華語片的票房奇觀。不過,印象最為深刻的還是結尾處,當孫悟空變成金剛對抗來自太空的如來神掌之時,那只大鬧天宮、不屈不撓的美猴王徹底幻化為一只脾氣暴躁的黑猩猩,與此同時,陳玄奘這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佛門弟子也擁有了新的身份“職業驅魔人”。如此悟空,如此唐僧,恐怕是近些年來最為大膽的“西游”改編之作。
>>當悟空變成金剛
《西游記》作為四大名著之一是人們最為熟知的神話故事,多次被改編為影視劇作品。其中,最為大陸觀眾所津津樂道的三次改編分別是,1964年拍攝的動畫電影《大鬧天宮》、1986年央視電視劇版《西游記》以及1994年周星馳版《大話西游》。可以說,三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語境的西游作品,也講述了三個不同的西游故事,并且塑造了截然不同的悟空形象。
《大鬧天宮》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于1961年至1964年制作的一部彩色動畫長片,也是從民國時期就從事動畫創作的動畫大師萬氏兄弟的杰作。這部作品雖然只是截取《西游記》的片段,卻深受當時主流思想的影響,通過桀驁不馴的孫悟空大鬧龍宮、打翻凌霄寶殿的故事,把齊天大圣書寫為不懼強權、敢做敢為、反抗權威的革命造反英雄,特別是把玉帝、龍王、天兵天將呈現為昏庸無能、專橫殘暴、飛揚跋扈的封建勢力。而孫悟空的美術形象則借鑒于中國傳統戲曲中的猴王造型,吻合于當時“古為今用”的美學原則。
如果說“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使得《西游記》這部古典文學闡釋為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的革命故事,那么1986年央視傾力打造的《西游記》電視劇則帶有上世紀80年代的文化印痕,曾經大鬧天宮的美猴王變成了或被收編為一心保護唐僧西天取經的好孩子。盡管孫悟空被壓五指山下,天庭重新恢復歌舞升平的場景依然被表現為負面的縱情享樂,但是帶上緊箍咒、降妖除魔、修成正果的斗戰勝佛才是孫悟空的“金光大道”,恰如片尾曲《敢問路在何方》,那位20年前“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齊天大圣在80年代已然找到了腳下的正途。在這個意義上,這版《西游記》呈現了孫悟空從不服管教屢次挑戰秩序到被如來降服,再到經歷九九八十一難而取得真經的過程。這種成長史不僅回應了孫悟空作為革命者的年幼和莽撞,而且為經歷磨難長大成人的年輕人進入社會或體制提供孫悟空式的榜樣。
不管是《大鬧天宮》中不甘束縛的美猴王,還是86版電視劇里總是身先士卒保護師父的大徒弟,孫悟空都是正義、勇敢、機智的化身,其猴性主要體現在毛手毛腳、調皮?;谋砻嫘愿裆?。相比之下,20世紀90年代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則把孫悟空從神話人物拉回到人間。這部在香港電影市場中并不成功的作品借助剛剛興起的網絡媒介,意外受到內地青年觀眾的熱捧,周星馳所扮演的作為前世今生的至尊寶與孫悟空有著典型的現代人的情感和焦慮,如至死不渝的愛情神話、事業與愛情的兩難選擇以及無厘頭的語言風格,都讓正在親歷市場化大潮的青年人感同身受。
這樣三種完全不同的孫悟空形象,不僅使得孫悟空成為當代中國大眾文化中符號價值最為豐富和復雜的人物,而且也是當下年輕人最愿意自我投射的理想鏡像。十幾年后,《西游降魔篇》又帶來一個全新的西游故事。
>>把妖變成了人
《西游降魔篇》一開頭有一個3D版的緊箍咒,讓觀眾誤以為這部電影的核心是孫悟空如何被唐僧收為徒??墒?,看過影片之后,這部電影并非《大話西游》的續集或前傳,不僅敘事重心從孫悟空轉移到了陳玄奘身上,而且就連愛情故事也只屬于剛剛出道的玄奘,這也是這部電影與之前以孫悟空為中心的西游故事最大的不同。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調整,不只是改編策略有所側重,而是來源于陳玄奘的身份設定。與86版《西游記》中只會念經、上當受騙的白面書生式的唐僧以及《大話西游》中嘮嘮叨叨的唐僧不同,《西游降魔篇》中文章扮演的陳玄奘一出場就是一個懷有理想的驅魔人,一個在師父的教誨下剛剛走上降妖除魔道路的見習生。而影片中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紛紛變身為以降魔為職業的賞金驅魔人,這種驅魔人的身份與其說來自于中國神怪片中的降妖師或法師,不如說更是新近出現的華語魔幻大片對于好萊塢相關類型電影的借鑒。
近些年,那些以《白蛇傳》《聊齋志異》等為代表的民間傳說或古典小說中所講述的鬼妖魅惑白面書生、法師除妖打鬼的故事,逐漸被改編為更加西方化或好萊塢化的僵尸/吸血鬼與驅魔師/獵人之間的故事,尤其是最新版本的《畫皮》系列、《新倩女幽魂》《白蛇傳說》《畫壁》等華語魔幻大片,如妖精化為灰燼的方式很像吸血鬼的下場,而除妖師與妖精的跨界戀情與《暮光之城》式新吸血鬼故事形成了呼應關系。《西游降魔篇》并沒有使用跨界戀情,而是改變了人與妖的轉化關系。與妖精經過千年、萬年的修煉和修行幻化為人形的妖精路線不同,在《西游降魔篇》中那些兇殘的、暴戾的怪獸是遭遇種種不幸而心懷不滿和仇恨的“人”,正如豬八戒、沙和尚在影片中都變成了獠牙紅眼野豬和巨型食人魚怪,其實,他們都是曾經遭受冤屈的可憐人。
如果說中國傳統神話故事是把幻化人形或披著人皮的妖精打回原形、重新變成牲畜,那么《西游降魔篇》卻是把這些面目可憎、殺人嗜血的妖怪還原為“人”形、恢復人性。在這個意義上,與一般的驅魔人不同,懷抱著舍棄小愛、擁抱大愛的陳玄奘并不愿意把妖精打死、收到法器中,而是主張驅除妖怪內心的心魔,使其變成擁有真善美的人,這才是驅魔者的最高境界。影片中孫悟空被囚禁在五指山的花洞里,充滿了狡詐和奸邪,其大鬧天宮的桀驁不馴不再是對權威、權貴的天庭秩序的挑戰,而是一種內心或猴性/獸性的邪惡,這種黑暗的力量使其一旦逃脫就變成怒吼的黑猩猩。影片結尾處,在一個伊甸園般的天堂中,經過如來神掌的打擊和陳玄奘的教化,金剛恢復了人形,并甘心接受緊箍咒的約束。
可以說,《西游降魔篇》與之前的西游故事發生了根本性的斷裂,這正是中國神話片自我國際化為華語魔幻片的必然產物。
(編輯: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