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老師,坐哪一班地鐵才能再見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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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迎接十八大,報社開辟了“名家視點”專欄,要我向李默然約稿。我第一時間撥通了默然老師的手機,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一是我到北京去采訪,二是老人先寫個提綱,我到北京后面談。默然老師爽快地答應了第二種方式。
今年11月6日下午3時50分,我正在北京準備十八大報道,突然接到老人電話,稿子寫完了。“李老師,我已經到北京了,馬上就能到您家。”我說。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地址,生怕我走錯了……
“十八大是一次盛會,我應當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默然老師說,“首先,我從大文化的角度,談了一下中國近十年來的科學技術、文化成果,然后,又結合蔡武部長的講話,談了一下對文化體制改革和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意見。”
“李老師,稿子整理完后,我送給您看看。”“不用,我信任你。”默然老師一如既往的痛快。“那,李老師,我先走了。”“啊,你現在就走啊!”語氣中明顯感覺到老人的不舍。
本來,我帶著相機,準備給老人拍幾張照片的,可是,眼見著老人的目光再也不像以往那樣炯炯有神了,這種情況下拍照,會讓一生都是硬漢形象的老人難為情的,所以我悄悄打消了拍照的念頭。
從默然老師家出來,我一眼看見小區對面就是一個地鐵站,心里盤算著過幾天送報紙,我坐地鐵去,在老人身邊多呆一會兒。
晚上回到賓館,心情久久不能平復,老人溫柔的目光和老去的背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以前,在沈陽的時候,多次去過老人家,心情從來沒有像這樣六神無主。11月6日晚上10點17分,我含著眼淚在個人微博上寫下了自己的難過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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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時候,默然老師就是我的偶像。尤其是他在《甲午風云》里把辮子一甩,手握舵把,駕駛著“致遠號”向敵指揮艦撞去的場面,每每讓我熱血沸騰。1985年大學畢業分配到沈陽后,經常面對著坐落在皇姑區松花江街的一棟老樓,像麥加圣地一樣朝拜——那里面住著我最敬愛的李默然老師。直到2006年我調入光明日報,與報社的記者葉輝、苗家生一起采訪默然老師,才第一次走進老人那個整潔樸素的家。
葉輝在《李默然采訪手記》里真實地記錄了我們第一次走進老人家的感受:李默然身披一件對襟毛衣為我們開門,花白的頭發整齊地向后梳去,身體發胖,已顯得有些臃腫,那獨特的桔子皮臉,那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的丘陵已變得不那么明顯。
長篇人物通訊《李默然:一出演不完的劇》從寫作、修改直到發表,期間我們多次往返默然老師家,并與這位老人結下了不解之緣。
默然老師每年都自費訂閱光明日報,從此,每年一到報紙發行季節,我們就趕緊給老人訂上,稍微晚一點,老人就花錢自己訂了。后來,我又協調我的“老東家”,為默然老師贈送了一份遼寧日報。在很多個場合,默然老師都說:“光明日報的記者都特別誠實,言而有信。”
從2008年北京奧運會、2009年新中國成立60周年、到2010年上海世博會,每逢重要歷史節點,人們在光明日報上都能看到默然老師的文字。老人在沈陽發起成立老藝術家協會,在大連召開“新時期藝術發展趨勢與價值取向理論”研討會,在沈陽舉辦中國戲劇(戲曲)導·表演藝術體系論壇,都會吩咐人第一時間通知光明日報遼寧記者站。
2010年5月,我又一次來到老人家,希望老人能給光明日報寫一句祝福的話。老人領著記者,走進臺階上的小廳,來到一張書案前,揮筆寫下八個遒勁的大字:“光明日報,前程光明”,并鄭重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2010年9月17日,與默然老師相濡以沫一個甲子的老伴——龍潮(原名蘇玉坤)撒手人間,離他西去。這一天,離他們“鉆石婚”紀念日只差5天。噩耗傳來,默然老師捶胸頓足,放聲大哭。送走母親,兒子李龍吟怕父親孤單,特意把默然老師接到北京,一住就是一年多,直到去世。2011年春天,默然老師委托別人,通過電子郵箱,發來一篇紀念老伴的稿子,語氣仍是那么謙和:“能發就發,不能發別勉強。”
當年4月1日,光明日報以《老伴:我的良師和益友》為題,發表了默然老師的紀念文章,老人特意打電話向我表示感謝。感謝我的同事們,我發過去的每一篇默然老師的稿件,都能很快見報。
默然老師和我的父親同齡。我和父親每年見面的次數同與默然老師見面的次數差不多。父親用農民的堅韌和付出,把我從一個農村的孩子培養成北京大學的學生;默然老師用一個老藝術家的襟懷,引導我做一個誠信、負責任、嚴于律己的光明日報人。
老人對自己嚴格,對別人卻寬厚仁慈。他是第一個做廣告的影視界名人,也是第一個發誓不再做廣告的人。1989年,他為“三九胃泰”做廣告,只向廠家提出兩個條件:一是資助戲劇家協會20萬元錢辦戲劇節,二是必須加上一句臺詞——制造假冒偽劣產品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應該遭到全社會的譴責。廣告播出后,引起軒然大波,觀眾無法接受心目中的英雄和商業利益掛鉤。“我什么權利都有,就是沒有權利傷害觀眾的心,以后,我再也不拍廣告了。”某藥廠廠長拎著一袋子錢堵在他家門口,他避而不見。然而,當本報記者寫稿時,提到了他不做廣告這件事,他卻毫不猶豫地把這段劃掉了。他說:“觀眾是接受不了我這個‘鄧大人’做廣告,其他演員如果能夠通過做廣告,打開優質產品的銷路,提高了員工的收入,這也是一件大好事。所以說,我不做廣告不等于別人也不能做廣告。”默然老師為了自己一次傷害觀眾的舉動一諾千金20多年,安貧樂道了2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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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1月8日晚上,我正在案頭整理老人給我的手稿,忽然接到一個同事的電話,“網上說,默然老師走了?”我急忙放下同事電話,撥通了老人的手機號碼,“系統忙、稍候再撥”。手機居然沒停,我心中升騰起無限希望,但愿網上說的都是胡說八道。然而,接下來撥通默然老師家里座機,打破了我的所有僥幸——僅僅兩天之后,默然老師真的走了,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天堂里多了一個老藝術家,世上再無李默然。我伏在桌子上,任悲痛的淚水恣肆地流淌。
面對鋪在桌面上的老人絕筆,我心如刀絞,手足無措。報社領導經過研究,決定全文發表老人臨終前兩天寫給本報的文章。11月11日,《一切皆因有強大的祖國》發表在光明日報15版頭條,手捧著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我忽然又想到了老人家小區門口的那個地鐵站。默然老師,我坐哪一班地鐵才能再見到您?
(編輯:子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