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復旦大學教授、書法家沃興華，一提到網(wǎng)絡上對他的創(chuàng)作有所非議的事就“怒”：“網(wǎng)絡上有人老說我不學傳統(tǒng)，只搞形式的東西，其實我現(xiàn)在進行的強化視覺作用、減弱閱讀性的書法探索，背后的理論支撐就是傳統(tǒng)的書法文化——我是非常非常傳統(tǒng)的，但有些評論家只看到了表面的形式。”對于這個問題，中國書協(xié)副主席胡抗美的態(tài)度則比較溫和——他在展廳里擺了一些自己臨習的楷隸法帖作品，“好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從傳統(tǒng)中來，不是亂畫的”。說著他笑了。

秦觀詩一首　胡抗美

　　“邪乎。”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石開評價胡抗美、沃興華二人的作品時語出驚人。2月27日至3月7日，由中國書協(xié)、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上海市書協(xié)共同主辦的“情感·形式——胡抗美、沃興華書法展”在上海美術館舉辦。此次展覽展出胡抗美、沃興華二人新近創(chuàng)作的120余幅作品；作品最大的寬12米，高3米，最小的僅一平尺，形式多樣，風格各異，在熙來攘往的展廳中具有極強的震撼力。難怪石開要這樣評論：他們的創(chuàng)作，就是“自以為是，忘乎所以”。

　　“‘邪乎’是世界藝術的潮流，它的本質是藝術形式的演進。兩位書法家在創(chuàng)作中‘自以為是，忘乎所以’，‘自以為是’是指藝術家對藝術的自信，‘忘乎所以’則是指藝術家可以在高層次上感動人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哪怕以這樣的詞語來形容二人的書法創(chuàng)作，包括石開在內的眾多理論家仍然將其探索視為以書法傳統(tǒng)為原點的形式生發(fā)。

　　被自己的意外之筆感動

　　展覽里，沃興華對自己的少字書《水盈盈》，總是說得很多。“尺幅的高寬對比懸殊，有向里的擠壓力，所以要‘以他平他’，強調橫勢。”沃興華自言創(chuàng)作時跟宋代的沈括一樣，有凝視白紙的習慣，“我凝視白紙，想象白練飛瀉直下的情景，所以第一筆要頂頭出邊來寫”。他寫下令人產生天旋地轉眩暈感的反S形狀，為的是記錄30年前去鄭州黃河岸邊看到黃河水的驚心動魄之感：“黃河岸邊，極目眺望，挾沙裹泥，沒有駭浪，沒有濤聲，只有一道道漣淪泛著幽光。”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讓沃興華感到：藝術家靠形象思維，如果長久積累的某種經(jīng)驗在某一特定場合被激活，就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呈現(xiàn)為某種強烈的形式語言。

　　這是一個形式和情感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相互依存的極佳事例。似乎就是由此出發(fā)，胡抗美和沃興華提出了“書法形式是情感的物化，形式的表現(xiàn)是形而上的，書法藝術靠形式來表現(xiàn)，靠形式來交流”的宣言。他們認為，當代書法家的使命就是要想方設法去創(chuàng)造新形式、表現(xiàn)新情感。

　　沒有內容的形式必定是飄浮的。對于沃興華而言，書法家的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抄寫詩詞作品，其中亦應有情感的共通之處。“我寫秦觀詞，用淡墨，特別松、特別化的紙，寫得不習慣，但好多遍之后，開始發(fā)覺其中的新鮮刺激，濃的淡的、濕的干的……有欲振乏力的神情和似有還無的傷感與無奈。”又如他寫蘇軾詞（缺月掛疏桐），第一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第二行開始強化縱勢，字距越來越寬，上一行末字與下一行首字不連續(xù)，斷感展現(xiàn)的是詩作文本的隔膜與孤寂。當傳統(tǒng)體勢被擴大為空間造型，當傳統(tǒng)筆勢擴大為時間節(jié)奏，情感就不需要通過語言文字來做媒介，僅憑其形式——點畫、結體的造型和組合關系就能表現(xiàn)。

　　“點畫結體本身的表現(xiàn)力是淺表的、明確的，而點畫與點畫、結體與結體之間的表現(xiàn)力，才是內在的、多義的。”對于胡抗美而言，有了情感，不一定要用相似的書寫內容去表達——他甚至直言，形式即內容，技術不是藝術，書寫的內容也不是情感的全部。“比如我寫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些文字字面組合成一種淺的風景；柳永詞作的內容是凄慘、孤獨的愁緒；而我寫這件作品的時候，沒有觸景生情的孤獨感，我考慮的是元素的對比、組合，以及它們之間產生的關系。”

　　胡抗美說，自己希望從作品的平面上營造深度空間的幻覺，在靜止中營造時間運動的幻覺，書法作品可以通過時間感闡發(fā)空間的關系，點畫與背景的性狀互生，形成更大的意象。

　　胡抗美說：“比如細線起筆收筆，行筆就不能太尖，要圓要鈍；而粗線起筆收筆的話，行筆就不能太圓，要方要尖。”“以形式表達情感，但不同的形式在表達不同的情感時的方式和效果也是不同的，因而創(chuàng)作一定是從最開始精心設想的不自然狀態(tài)慢慢進入一種筆底自然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沃興華則感言自己“想法多，但不一定能表現(xiàn)出來”，這得到了中國書協(xié)副主席陳振濂的支持：“正所謂‘破題之前，文章有我；破題之后，我有文章’，創(chuàng)作就是在‘形式的做作’與‘情感的自然’之間不斷糾結的關系。外界批評很多在書法的審美形式上作出探索的書法家，但其實他們的作品都有創(chuàng)作邏輯和生命力在其中自然生發(fā)。”在陳振濂的視野中，書法家在形式與情感上的探索，恰恰反映出一個書法的創(chuàng)作之道：“筆在意先，靈感來了，就順勢而生。”

　　沃興華總要申明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不是刻意求工、不是為形式而形式的思路：“當寄寓了鮮活感情的偶然之筆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不要因為它與習慣寫法不協(xié)調而排斥它，相反，要改變習慣寫法去適應它和接納它，這會使作品充滿生機，使作品處在吐故納新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過程中。”雖然唐代孫過庭曾有“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成通篇之準”的名言，但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能不能被自己的意外之筆感動，是書法家藝術敏感力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