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還有一位姑娘,王夫人的女兒元春,這里不去討論,只說迎、探、惜,她們在賈府中,與賈府的媳婦,比如鳳姐兒等人相比,誰的地位更為尊重?
紅樓夢人物 任率英 繪
《紅樓夢》第三回,賈府的三位姑娘出場。
在這一回,林黛玉拜見賈母之后,賈母向她介紹邢夫人,這是你大舅媽;王夫人,這是你二舅媽;李紈,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之后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辈灰粫?,只見三個奶嬤嬤與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走進來。黛玉抬頭看時:第一位“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是一個觀之可親而溫柔沉默的姑娘。第二位:“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是一個不同于常人的姑娘,用書中的表述是“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第三位則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這三位姑娘,即:迎春、探春與惜春。三位姑娘年齡不一,貌相各異,出身也不一樣。迎春是賈赦的身邊人所生,探春是趙姨娘所出,惜春是賈珍的妹妹。
對這三位姑娘,家人興兒曾經這樣評述,說迎春的諢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哎呦一聲”;探春的諢名是“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有刺扎手”;惜春“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當然,除去這三位姑娘,賈府還有一位姑娘,王夫人的女兒元春,這里不去討論,只說迎、探、惜,她們在賈府中,與賈府的媳婦,比如鳳姐兒等人相比,誰的地位更為尊重?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鳳姐過完元宵以后,便小產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失去了鳳姐,王夫人便覺失去了臂膀,于是請兒媳李紈協助,處理一些瑣碎之事。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人”,未免驕縱下人,便又把探春請出來,二人共同理事。這一天,因為趙姨娘的哥哥趙國基的喪葬銀兩,而導致探春憤怒,恰在這時,平兒走過來,探春便向她發脾氣。平兒轉而斥責下人不尊重探春。眾人道:“我們并不敢欺負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對眾人說:“她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她尊重,你們敢藐視欺負她,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她撒個嬌,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嬌客,原指女婿,這里指探春。平兒說探春撒個嬌,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探春的地位,為什么如此尊貴?
探春不過是個姑娘,而且是庶出,卻受到如此尊重,除本人的精明厲害外,主要在于滿族習俗。金啟孮在《北京的滿族》中說:“滿族姑娘在家庭中地位很高,特別是在各營房中(北京內務府和包衣佐領家的姑娘要差些;皇族各府中反而更差)。父、母、兄、嫂都對她們十分尊重。比如早晨哥哥遇見妹妹,也要很客氣地說:‘妹妹您早起來啦!早喝茶啦!’。這是因為八旗中姑娘有被選成‘秀女’的可能。從‘秀女’中又可能選成‘妃’或‘皇后’。到了清末,‘秀女’多從八旗世家中選。‘使女’才從八旗中選。但仍沒有改變八旗人家姑娘的地位。”“選秀”是一個因素,再一個因素,從人類學的角度考察,滿族在習俗中仍然保留很多母系社會遺風,比如家族中的事物,尤其是財務,往往由母親,甚至由姑娘主持,探春在鳳姐生病期間幫助王夫人處理榮府瑣事,正是滿族遺風在小說中的體現。
眾所周知,《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是滿洲正白旗人,其生活習俗浸潤筆端而于行文涉墨中有所流露,是必然且可以理解的,相對賈府的姑娘,賈府中的媳婦——比如鳳姐兒,又處于怎樣的地位,與姑娘們相比,誰的地位更為尊重?在第四十三回,賈母要眾人湊錢給鳳姐過生日,得到王夫人的認可后賈母很高興,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不一會人到齊了紛紛落座,其中:
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應該包括迎、探、惜。這些姑娘坐在炕上,而賈府當家的少奶奶:尤氏與鳳姐兒卻“只管地下站著”。這是為什么?書中解釋了一半道理,說是“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既然如此,都是年輕的主子,姑娘為什么不站在地下?這又涉及到滿族的習俗。在滿族,宗族觀念十分強烈,媳婦是外姓人,因此地位低下,尤其是在新婚之初,很難融入婆家,甚至受到排擠,在姑娘,也就是姑奶奶面前,她們處于劣勢,媳婦怕姑娘,甚至比怕公婆還厲害。上面引述平兒對下人說,對于探春,“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便是這個習俗的折射。
在這個習俗下,賈府的媳婦們,鳳姐、李紈、尤氏,包括邢夫人與王夫人,吃飯時環伺賈母的情景,便可以理解了。第三回,林黛玉來到榮國府,在王夫人那里說話,這時來了一個丫鬟說:“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王夫人于是帶著黛玉來到賈母處,吃飯的時候:
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摈煊穹礁媪俗?,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布讓。
賈母吃過飯,對王夫人說,“你們去吧,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才帶著李紈與鳳姐兒離開。在賈母面前,王夫人與邢夫人是兒媳婦,李紈與鳳姐是孫媳婦,在賈母吃飯時,姑娘們坐著,王夫人卻帶著李紈與鳳姐在一旁伺候“捧飯”、“安箸”、“進羹”。而在賈母邀集眾人商量給鳳姐湊份子過生日時,其座位的安排也很有分寸?!把σ虌尯唾Z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毖σ虌屖峭醴蛉说拿妹茫煞虿贿^是皇商,無論是年齡還是社會地位都比王夫人低,但是她卻與賈母對坐,王夫人與邢夫人則坐在房門前的椅子上。原因也是如此。薛姨媽是客人,要受到尊重,而王夫人與邢夫人是兒媳,不可以和賈母對坐。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生育以后,媳婦的地位開始發生變化。王夫人是這樣,鳳姐兒也是這樣,她們在家族中的地位逐步上升,且成為家族之中的決策者,甚至把家族的財產蝕空而轉移到自己名下,譬如紅樓里面的媳婦鳳姐,只是機關算盡,在大廈傾圮之時,那歷年積累的梯己一朝而盡,又焉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