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先生在《張充和詩書畫選》的序里寫道:“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國古典藝術世界中達到沈尹默先生所說的‘無所不能’的造境?這必須從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談起。她自童年時起便走進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經、史、子、集,有書、畫,也有戲曲和音樂。換句話說,她基本上是傳統私塾出身,在考進北大以前,幾乎沒有接觸過現代化的教育。”余先生非常敏銳地把握住了古典教育對于張充和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便體現在藝術領域之中,各個學科之間的關聯與相通。這是中國古典藝術的傳統,也是張充和能夠在詩、文、書、畫、曲、學上皆能達到很高成就的文化土壤。
1930年,張充和回到蘇州,在雅好昆曲的父親支持下,隨笛師李榮鑫度曲,又參加了蘇州道和曲社和幔亭女子曲社,從蘇州昆劇傳習所的傳字輩演員沈傳芷、張傳芳學習。《張充和手抄昆曲譜》的編者陳安娜女士在序言《張充和的昆曲緣》里寫道:“元和說充和學昆曲簡直是‘著了魔’,夜以繼日,不知疲倦。她自己也說每支新曲子她至少要拍一百遍。”由此可見,日后張充和在昆曲上的造詣,早在這時便已打下了基礎。
四年后,張充和考入北京大學國文系,老師中有俞平伯。俞平伯素來極嗜昆曲,1935年初在清華大學辦了昆曲社谷音社。張充和在北京時,經常參加清華大學谷音社的活動。1940年后張充和赴重慶,又在教育部禮樂司任職,與音樂學者楊蔭瀏等一同工作。而師從書法家沈尹默先生,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白謙慎先生在《張充和手鈔昆曲譜》中的序《別具一格的書法》里提到“(張充和)1940年以前鈔寫的曲譜,結字欹側,少數筆畫適度拉長,嫻雅中透出幾分俏皮”,在沈尹默的建議下,她“研習漢碑、六朝墓志,書風轉向高古。此后數十年間,張充和的楷書總是以六朝墓志的書風為基調,手鈔工尺譜也不例外。”
這套《張充和手鈔昆曲譜》函套封面是余英時先生的題簽,內附兩張唱片《張充和昆曲選萃》和《張充和笛韻選萃》,白謙慎先生為之題簽。內中共收錄十冊手折,一冊為序跋,九冊為曲譜,其中八冊收錄《學堂》《游園》《驚夢》《拾畫》《叫畫》《硬拷》《折柳》《陽關》《驚變》《聞鈴》《哭像》《彈詞》《活捉》《寄子》《納姻》《思凡》《蘆林》《詠花》,凡十八折戲;另有一冊為《金瓶梅中所唱曲》,據本書編者陳安娜女士所作的編后記,此為1981年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中仿蘇州園林的“明軒”建成時,張充和應邀在開幕式中演唱《金瓶梅》中的昆曲。
書中所收的曲譜以小楷精心寫就,波磔中有隸書的意趣,提按間又有魏碑的筋骨。書風自是高古,而點畫的轉折之中,婉轉有致的情態盎然紙上。司空圖用“猶之惠風,荏苒在衣”來表達“沖淡”的境界,這句話用來形容張充和的書風亦是相稱的。
是書分珍藏本和普通本兩個版本,珍藏本的函套和手折封面為絹面,扉頁上貼有張充和簽名鈐印的字紙。珍藏本隨書另附書簽兩枚,分別印有張充和手書的隸書對聯上、下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該聯作于20世紀70年代,現為董橋先生收藏。董橋在《張充和的傷往小令》里,稱她筆下的工楷與詩詞有著《納蘭詞》里“鴛鴦小字,尤記手生疏“的矜持。我以為這句形容確屬精到,張充和書法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便是其高古貞遠、毫不媚俗的氣格。也正因如此,余英時在《張充和詩書畫選》的序文里,濃墨重筆地從張充和的生平經歷說起,追溯文人藝術之源流。此后在《工尺譜歸我珍存》里,董橋又細細道來收藏張充和手鈔曲譜的經過。凡此再三致意,讀來令人尤其印象深刻。
然而還不止于此。在《記憶的腳注》一書里,董橋還作有《白謙慎帶來了〈桃花魚〉》一文。《桃花魚》的書名來自張充和的詞作《臨江仙·桃花魚》:
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愿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描就春痕無著處,最憐泡影身家。試將飛蓋約殘花。輕綃都是淚,和霧落平沙。
《桃花魚》為張充和的詩詞選集,收錄張充和自選的十八首詩詞作品,并用小楷精心抄錄。其夫、著名漢學家傅漢思(Hans Frankel)將之譯成英語,美國人薄英(Ian Boyden)于1999年在蟹羽出版社(Crab Quill Press)出版。蟹羽之名自有出典,錢鐘書《槐聚詩存》里,在“文章巨蟹未橫行”一句下的自注里寫道:“舊沿日語稱西文為蟹行文。日人森大來《槐南集》卷八《七月七日作》之三所謂‘蟛蜞文字好橫行’。”可知蟹指橫書的西文,而羽則指稱鵝毛筆。
薄英是張充和的學生,跟隨張充和學習書法有年。這套《桃花魚》,按照董橋之文所述:“全部精印在安格爾米白厚紙之上,阿拉斯加雪杉木材做封面,印刷裝潢一概由Ian Boyden的Crab Quill Press手工完成。”如此精益求精,難怪藏書家董橋也忍不住“深宵細賞”。
作為《張充和手鈔昆曲譜》的編輯,我未能有機會親睹這套精美的《桃花魚》,然而在向編者陳安娜女士以及《張充和詩書畫選》的編者白謙慎先生請益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越來越能夠體會薄英制作《桃花魚》的心情:那是一種面對如此完美的書法杰作,想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最好的材料和工藝將之呈現出來的心情。這是第一流的藝術,很難容忍自己去退而求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