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我少年時就在中學語文課本上讀過,之后當教師又對學生講授過,至今仍能熟背如流的一首詩: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這首詩是杜甫于廣德元年(763年)春天,流寓于梓州(今川北三臺縣)時所作。詩人時年五十二歲,久經戰亂四處流徙,此時正攜帶家眷漂泊于川北。官軍收復失地的消息從劍門關外傳來,薊北(今河北省東北部一帶)平息了安史之亂,詩人的回鄉(家鄉在東京即洛陽)之夢有望變成現實,欣喜若狂,遂命筆抒懷,寫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痛快淋漓之作。
可最近偶然翻閱《古詩名句掇英》(陶文鵬撰,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一書,該書所引這首詩的頸聯卻是“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不禁令我一怔。多年記憶中的“白日”變成了“白首”,而且撰文者還作出了完全有別于過去的“新解”:“雖然自己已滿頭白發,到了老年,還要放歌縱酒”。很顯然,“白首”是“白發滿頭”的意思,與我原記憶中的“白日”,即“白天”的意思,其含義大相徑庭。一字之易,意蘊迥別;兩相對照,顯為異趣。這在我過去熟讀過的古詩詞中還是極為少見的,這就不能不引起我追溯其“究竟”的興趣了。
我于是急切地從書柜中翻查凡載有這首詩的各種版本,一下子居然查到二十多種。經查閱,大約分為兩類。一類是如本文開篇所引全詩中的情況,即頸聯首句仍是“白日放歌須縱酒”,約占十五六種版本,如:《杜詩便覽》下冊(四川文藝出版社,王士菁編輯),《中華唐詩傳世名作千首》(上海大學出版社,汪正楚編著),《千古名詩》(安徽文藝出版社,聞逸仁選注),《古代詩詞曲名句選》(廣西人民出版社),《詩詞曲名句辭典》(山東教育出版社),《古典詩歌名句辭典》(巴蜀書社),《中華千古佳句辭典》(復旦大學出版社),《千年經典絕妙詩文·詩詞卷》(鄭州大學出版社,金元浦主編),《百家唐宋詩新話》(四川文藝出版社,朱東潤編),《中國詩詞名句鑒賞辭典》(內蒙古人民出版社),《歷代名詩千首》(北京燕山出版社,劉彥成主編),《歷代愛國詩》(大眾文藝出版社,李景峰主編),《唐詩三百首》(新世紀出版社,陳蒲清編著),《中國歷代詩詞曲賦大觀》(北京燕山出版社,許海山主編),以及杜甫草堂歷史文化叢書《杜詩今譯》(四川文藝出版社,師興編譯),還有《金圣嘆評唐詩全編》(四川文藝出版社,陳德芳校點),等。
另一類,即該句為“白首放歌須縱酒”的選本,或注解說明中用“白首放歌”意蘊的選本,約有七八種,如:《唐詩分類大辭典》中冊(四川辭書出版社),《中外名詩賞析大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杜甫詩選譯》(巴蜀書社),以及《杜詩全集》卷二(天地出版社),以上各書引證該詩時,均在“注釋”中特意說明:“白日”,一作“白首”。《唐七律詩精品》(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孫琴安編著),在“集評”中引施補華《峴傭說詩》云:“用‘白首放歌’一句墊之,然后轉到還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不僅杜詩原文用“白首放歌須縱酒”句,還加上霍松林先生的賞析文章說道:“白首”,點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難得“放歌”,也不宜“縱酒”;如今既要“放歌”,還須“縱酒”,正是“喜欲狂”的具體體現。該文還在文末加注“白首”并特意說明:一作“白日”;如果作“白日”,就與下句中的“青春”顯得重復,故作“白首”較好。這一小“注”,具體地講明了為什么“白首”強于“白日”,文字出于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霍松林先生之手,顯然是值得關注的。人到老年,滿頭白發——這是對“白首”最直接的詮釋。此外,作為大學文科教材的《中國詩歌史》(秦國、李宗輝主編)在“杜詩”部分引用此詩時,不僅采用了“白首放歌須縱酒”句,而且在“白首”條加注:白首,一作“白日”,與下句“青春”意復,故不取。這就明確地否定了“白日”之說。此等見解,與《唐詩鑒賞辭典》中霍松林先生在該詩賞析文章的尾注,與前述陶文鵬撰《古詩名句掇英》中的“新解”,完全是不謀而合,如出一轍。
以上兩種選本的兩種說法,若依愚見,是應“白首”比“白日”更為妥當。理由有三:一是“白首放歌須縱酒”中的“白首”(白頭),與“青春作伴好還鄉”中的“青春”(春天)形成對仗,而七律古詩中的頸聯必須對仗乃是常識;二是若用“白日”,不僅對仗有失工穩,且與“青春”(春天)意蘊重疊,顯得累贅,不如“白首”另辟新意;三是“白首”更符合杜甫作詩時年已五十二歲的實際情況,這個年齡段在當時已可稱之為老年,“白首放歌”則更有年邁之豪情。
雖然我的個人意見趨向于“白首”而非“白日”,但仍有兩處存疑。一是清人金圣嘆在《評唐詩全編》中,所引杜詩原文仍為“白日放歌須縱酒”(見四川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625頁);二是前引《唐詩鑒賞辭典》中影印的明人詹景鳳草書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見該書第544頁),其筆跡明顯為“白日放歌須縱酒”。以上二例,可說明“白日”之說曾經風行詩壇多年,且此說至少可上溯到明、清兩代。那么,“白首”之說又是起源于何時呢?杜甫原詩究竟是“白日”的筆誤,還是杜詩原為“白首”、后人誤讀誤傳呢?這又使人產生疑竇并有些惶惑不解了。
杜甫的這首詩,不僅流傳甚廣,而且前人評價甚高,認為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也”(浦起龍《讀杜心解》),譽之為“此等詩字字化境,在杜詩中,為最上乘也!”(金圣嘆《讀詩解》卷四)。“白日”與“白首”雖僅一字之差,卻更有考其歧義、弄清正誤之必要。茲將個人之管見直陳于上,以期就教于明察之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