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第八次全國作代會代表)
天臺山的茶,大家說,那可以叫天茶,國清寺的水,大家說,那就是國水,于是這茶就厲害了,可稱“天茶國水”。
夢初先生聽著,不吱聲,只一絲不茍地用開水為大家暖一只只小巧的紫砂茶杯,然后再用頭遍茶沖洗一遍,接著再為大家灑上茶。眾人捧茶,都說好喝好喝,一邊喝茶,一邊就羨慕起夢初先生的優雅和閑靜來,紛紛問他叫什么居士,夢初說自己叫缽泉居士,缽泉是從他寫過的一首詩中引出來的詞。
一齊喝茶的詩人路也女士忽然興起,說,我若取名,就叫南山,因為我濟南家的對面就是南山。夢初先生就優雅地說:歡迎南山以后多來。
夢初先生年少時曾在國清寺住過十二年,依他的話說是在里面掃了十二年的地。也許與佛門的熏陶有關,他“掃地”之中就熟諳了藝術,書畫皆精,他有許多書畫作品都被老外買走了。剛才我們在智者大師紀念院看見的智者大師坐像就是他設計的,銅制,澆鑄一次成型,身材線條流暢,五官圓融秀慧,日本佛弟子來天臺山參拜祖庭,一見智者大師這等慈悲智慧,一個個都歡喜得不得了!我仔細看過那塑像,感覺那臉型有點像夢初先生自己的臉型,這不是偶然的,我猜測他可能是瞧著鏡子描畫大師的,眾人瞇眼,仔細比較,都笑著說有理。
藝術本來就源于生活嘛。
夢初先生繼續給大家添茶,一邊添一邊聽大家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典故,于是他評價說這樣的人生態度應該是積極的。他說他親眼看見很多老和尚圓寂之時都還在念經,或念阿彌陀佛,或念觀世音菩薩,臉上都是帶微笑的,安詳得很。
那就是說,做和尚跟做詩一樣,都要很敬業,很專注,一以貫之,這才是做人的本來樣子。
夢初先生在為大家泡上第二杯茶之后,起身去取了自己的畫冊來相贈,一人一冊。大家一翻閱,呀呀不止,皆為驚嘆,訝異之聲都是發自肺腑的。只見有的畫作潑墨如雨,密不透風,心境滿是馬蹄印;有的畫作曠達無垠,只一小壺置于其中,浩浩天地惟聞一絲茶意,除此無余。
眾人喜歡,遂請送畫人題字。夢初先生應邀給女詩人路也勾勒一幅像,側像如大佛;給詩人大衛描了一幅像,氣勢如大俠。
夢初先生再過一年就四十了,這是好年齡,他年輕得很。他一禮拜以前還在敦煌,他是從敦煌匆匆趕回國清寺的。這一次,敦煌博物院給了他一些特殊的待遇,他走進了一些多年未曾敞開過的洞窟,他用他的眼睛、他的數碼相機以及他的心靈與佛對視,一些線條和色彩深深地感染了他,佛學的真諦和藝術的真諦同時給了他翅膀,他向我們說起這一切的時候非常興奮,作為國清寺藝術總監的他,又一次從血液里感到了藝術起飛的沖動。
他告訴我們,他有可能在明年會應邀去臺北辦一次個展,又表示他這幾年不想售賣作品,只想做一點積累。夢初先生侃侃而談,沉穩而自信,其神態與隋代名剎國清寺的整個氣場相似,使人想到他畢竟在這里面“掃了十二年的地”,他把許多東西掃到了他的墨色里面。
由此想來,宗教的本質之一便是藝術。從某種角度說,宗教是藝術化了的人生態度。我們通過無數精美的雕塑和壁畫認識了宗教,宗教也很容易地在我們心房的每一面墻上繪出壁畫。
夢初,就是這樣的一位畫師。
圍繞國清寺方丈室里的那張不規則的金剛木桌面,黃昏時分,幾個詩人喝完了一壺號稱“天茶國水”的下午茶。茶主是夢初先生。夢初先生不停地給我們沖泡藝術,沖泡他的孕自古剎的藝術理想,而智者大師,就在晉隋之間穩穩坐著,慈愛地注視著他,目光出自那張跟他很相似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