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巖石刻
歷代書家多有“讀碑”的傳統,實地考察與觀摩真跡對于書法創作與研究都同等重要。
湖南浯溪碑林在中國書法史上與西安碑林并稱,有著“楚山水之勝首瀟湘,瀟湘之勝首浯溪”的美譽。對于浯溪的贊美暫且不表,但匆匆的浯溪之行讓我對一位先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本來一名不聞的彈丸之地,經此人發現,如今竟有歷代名家碑刻500塊之多,自唐宋至今,歷代名人之詩書畫印,皆鐫刻于此,無不精良。
此人就是唐代宗廣德元年的詩人元結,此先人出任道州刺史時,舟過祁陽之際,“愛其勝異,遂家溪畔”,又“因自愛之故”,以“吾”從“氵”命溪名“浯溪”,以“吾”從“山”名臺曰“峿山”,以“吾”從“廣”,建庼曰“痦庼”;元結在唐時人脈不錯,又請了篆書家季康、袁滋分別以“玉箸”、“懸針”、“鐘鼎”篆體書刻于溪畔石上;尤其是與元結同為進士出身的顏公真卿所書《大唐中興頌》之巨碑,“地辟天開,其文獨立,山高水大,此石不磨”,因其文奇、字奇、石奇,世稱“三絕”。
“三吾三絕”,從無到有,橫空出世。浯溪得元結有如岳陽樓得范仲淹,為歷代文人所稱道。元結與顏真卿,范仲淹與滕子京,皆源于同朝俊杰之士的惺惺相惜,歷史讓精英們的惆悵與酬唱變為永恒,時空讓一個洛陽人(元結)、一個蘇州人(范仲淹),先后與湖南的靈秀山水結緣,從而彰顯出瀟湘洞庭的毓秀華章。時代是人的時代,時代的烙印是精英們的烙印,一部時代的華章,通常是由精英們來書寫的。
四月的湘江,水勢如龍。當宏闊的湘水漫過崖壁峭壁時,有誰知曉“聰悟宏大,倜儻不羈”的元結在取道不到4000戶的道州時的顛沛流離。當四山凝壁,湘水暗流的夜晚,峿臺之上,元結是否認為名此峿臺非關愁怨,只是所好而已?這一切只消由后人“誤讀”去罷!畢竟舊朝的人事爭斗、官名利祿皆隨流水不再,而忠正之魄、方直之魂儼然攝于摩崖石刻之間矣。
路走大道,志取方正。后魏昭成皇帝之孫常山王遵的十二代孫出身、比顏真卿晚18年中進士的元結,讓同樣出身于名門望族的顏真卿對他另眼相看,顏真卿對元結所作《說楚賦》《獻時議》大為激賞,且同為歷經安史之亂的忠正之士有著惺惺相惜之情,此時的文書唱和,愈加老辣醇和,勘稱經典。時年63歲的顏真卿,想必讀到元結《大唐中興頌》撰文“天將昌唐,繄睨我皇,匹馬北方。獨立一呼,千麾萬旟,戎卒前驅。我師其東,儲皇撫戎,蕩攘群兇。復服指期,曾不逾時,有國無之。事有至難,宗廟再安,二圣重歡。地辟天開,蠲除妖災,瑞慶大來……”時,必定撫須長嘆,于是寬衣捉筆,書就少見的擘窠大字。碑刻凡332字,字徑達14厘米,盡管顏公年邁,作楷卻愈加老辣,其結體端莊,用筆蒼混,通篇章法自然天成,平和中寓起伏,無一處信筆,無一絲拘謹,皆自胸中溢出。待郵差快馬加鞭,把原稿從江西送往浯溪時,元結必定親迎,與同僚沐手同賞,即命刻碑名手,精工巧刻。文出名手,字出名手,結緣浯溪,功莫大焉。不幸的是,次年元結駕鶴西去,自此,浯溪可寶之,后世可寶之,以至于有“楊翰詩”、“宋明頌”、“天下太平”、“如登彼岸”、“圣壽萬年”;以至于有米芾詩碑、黃庭堅軸、董氏書評、何紹基詩、吳大瀓篆……
浯溪《大唐中興頌》不僅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座高峰,更是詩書相契、德藝雙清的典范。中國書法是表現人的藝術,是一門打通生命的藝術,是表現道的藝術。所謂德者立,才者揚名,智者勝。浯溪“三吾三絕”,先人之德、之才、之智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