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么要在這個億萬信息都唾手可得的時代討論文學靈感呢?”6月13日,在第三屆中韓日東亞文學論壇上,中國作協主席鐵凝的發言直指本次論壇主題:創作與靈感。為什么要在此刻將靈感設為論壇的重要議題之一?鐵凝的回答是:“就因為獲取信息,特別是各色八卦信息太過容易吧?就因為這些無需想象、不必殫精竭慮、更不懼文字簡陋的社會情報對文學可能的淹沒和蹂躪吧?就因為一條網絡信息中的社會影響,有時能夠輕易覆蓋一部長篇小說的容量吧?就因為時代的諸多不耐煩和作家自身諸多不耐煩的頑強干擾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文學的失敗。當一個信息社會自信而響亮地踏上經濟高速公路時,寫作和在擁抱取之不盡的寫作資源時,更應該有能力留神文學的險情。”
信息時代,靈感以何種方式降臨?
靈感是一個古老的命題,在信息時代,神秘的繆斯會以何種方式降臨?
先來看看作家莫言的經驗。三十多年前,莫言初學寫作時,為了尋找靈感,他曾多次深夜出門,沿著河堤,迎著月光,一直往前走,一直到晨雞報曉時才回家。莫言說,在那些個月夜里,他自然沒有找到什么靈感,但他體會到了尋找靈感的感受。那些月夜里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后來都成為他靈感的基礎。莫言的靈感來源是多樣的。有的來自夢境,比如“透明的紅蘿卜”這個意象。有的來自異國,比如《白狗秋千架》的開篇:“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實際上,高密東北鄉從來也沒有“白色溫馴的大狗”,它是川端康成的黑狗引發出的靈感的產物。莫言曾從報紙的新聞上獲得過靈感,譬如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就得益于山東某縣發生的真實事件。莫言也從偶遇中獲得靈感,譬如他在地鐵站看到了一個婦女為雙胞胎哺乳,由此而產生了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的構思;在廟宇里看到壁畫上的六道輪回,由此產生了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的主題架構。
論壇上,鐵凝分享了她從閱讀中獲得的靈感的故事。十幾年前,鐵凝在韓國曾讀到報紙上一則故事:一個年輕人的自行車壞了,他想扔掉再買輛新車。祖父對他說,你應該學著修一輛自行車。年輕人對祖父說,如今誰還會自己修自行車啊。祖父說,如果你的什么東西壞了都是一扔了事,那么有一天你的腦子壞了你也要把腦子扔了嗎?靈魂出了事你也要把靈魂一扔?這個樸素的故事引發鐵凝寫了短篇小說《蝴蝶發笑》。在鐵凝看來,那位韓國祖父和晚輩的對話其實涉及到現代人對進步或者退化的困窘。一次性筷子,一次性牙刷,一次性紙杯,一次性水筆……一次性的器物給現代生活帶來巨大方便,但鐵凝認為,文學的本質卻要抵抗生活中諸多的“一次性”。
1975年出生的日本作家平野啟一郎從社會問題中獲得靈感,這些靈感,有著獨特的網絡時代特色。比如他的作品《無臉裸體群》,描寫的是約會網站上認識的男人和女人熱衷于上傳“無臉裸體”照片的故事。女主人公是一個不起眼的老實本分的地方中學教師。剛開始時,女主人公認為跟約會網站上認識的男人交往的自己,和在網站上上傳照片的自己,都不是“真正的自己”,只不過是表演出來的“虛假的自己”。女主人公在現實生活中最多只與幾個人有過短暫的關系,但在網上卻得到幾萬男性的熱烈支持,這便成為一種奇妙的平衡關系,讓她能夠為此忍受現實生活的無聊。在小說《在費康》中,平野啟一郎從略微不同的角度重新探討了“身份認同”的問題。在日本有一些所謂“自殺未遂”的人,他們切手腕、大量服藥,對“自殺未遂”行為形成了依賴癥。平野啟一郎發現,這些人絕不會選擇確實能致死的方式自殺。通過對小說中人物的死進行思考,平野啟一郎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自傷行為其實并非要扼殺自己,而是要扼殺“自我形象”。他們并非真想死,反而是因為現在自己活得太痛苦,所以要否定自我形象,試圖獲得新的形象。由此,平野啟一郎形成一種新的人類觀:人并不是只有一個自我,以它為中心同時擁有多個假面;人其實有多個自我,這些自我會根據人際關系及場合的不同而變化,而這些不同的自我各自所占的比例則構成了一個人的“個性”。平野啟一郎說,他之所以會做這樣的思考,與其說是對身份認同這個問題的持續關注,不如直接說是源于他自身的苦惱,他從書籍與社會問題中獲得靈感,但他會去深入探討的都是自己有強烈共鳴的東西。
中國青年作家阿乙覺得靈感無處不在。比如與他從小害怕演講,上臺會面紅耳赤,眼睛不敢與觀眾對視,說話也不利索;他害怕在舞廳里被人拉到聚光燈下跳舞,蹦迪時,其他人那么自如,而他則像一只被手電筒照得發呆的青蛙。有一天,阿乙突然覺得這也是靈感。有人說,世間無事不可寫,阿乙非常認同,他覺得靈感如此之多,有時讓他像驢子在兩捆草之間一樣焦灼不安。對很多人來說,靈感是轉瞬即逝的,但阿乙說,不要害怕靈感丟失,丟失了也就算不得什么靈感。“在幾個月甚至數年之后,那個還纏著你的念頭,才是你非寫不可的命題。我發現大多數的靈感來得快去得也快,但總有一兩個像是可怕的獸,在你腹中暗自長大,直到撐得你難受。”
現實荒漠上的靈感只能是語言的春夢?
“靈感不是外來的,而是從我們自身被激發出來的。”
“一個荒疏于閱讀,又無力無心體認身邊世界的少年,那些所謂的奇思妙想,大多數都在短時間內變成了一場語言的春夢。”
一個觀點強調靈感非外來,一個則說離開身邊世界靈感只能變為語言的春夢。韓國作家李承雨與中國云南的作家雷平陽,他們上述對靈感的看法在此次論壇頗有代表性:韓日作家很多談到自我內在激發的重要,中國作家則普遍更看重現實生活的歷練與閱讀的積累。
李承雨提到,心理學中有這樣一種現象,即人們記憶深刻的事情大多集中在十歲到二十歲之間。這是因為記憶與各種“初次體驗”有關。人類十歲到二十歲發生的事情,如初吻、初次約會,都會如閃電被銘刻于心。相反,長大后經歷的事情,大多只是重復過去,也缺少足以改變人生道路的里程碑式的事件,輕車熟路,直至發展到無論遇到誰都不會再激動興奮。李承雨說,那些包含“一直”“經常”等副詞的認知態度致使專注度下降,妨礙靈感的激發,包含“還未”或“初次”的事物才為靈感所鐘愛。通過這種心理學上的發現,李承雨覺得靈感不是外來的,而是從自我“被激發”出來的,只有這樣,作家才不再是被動地承載或記錄內容的容器或紙筆,才會成為一名真正的創作者。
日本作家茅野裕城子嘗試寫小說之初也祈望通過某種外在的方式讓靈感降臨,但后來她發現,自己壓根就沒有什么靈感助推器,比如音樂、電影、某人的作品、咖啡等等。“勉強說有什么靈感助推的話,就是我自己。我幾乎每天都會做十分有意思的夢,然后把夢醒前看到的景象加以改造、拼接,加入到正在寫的東西里去,由此看來,我可能有時把夢作為了自己的靈感來源。”
與上述韓日兩位作家不同,雷平陽在寫作中越來越感受到現實生活啟發寫作的重要意義。在雷平陽的理想中,詩歌是優雅的、高貴的,甚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在詩歌寫作的初期,他抱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妄念,一味地冥思苦想,總以為腦袋里的文藝女神會助自己一臂之力。但事實讓雷平陽認識到,一個荒疏于閱讀,又無力無心體認身邊世界的少年,其寫作是多么的蒼白。雷平陽說,后來是山水拯救了他,給了他寫作的力量。“山水與曠野,當它們向我撲來,當我寄身于他們中間,特別是后來,隨著工業文明的浪潮席卷中國,到處都涌動著拜物教的海嘯和建筑暴力之時,我從山水與曠野的巨大身軀上覺察到了與之對峙的肅穆和崇高。”雷平陽說,現實生活帶給他的震撼與脅迫,不僅徹底取代了靈感似的寫作,而且將他引向了試圖動用山水反抗工業文明的精神戰役之中。
“靈感雖然如此輕靈,但支撐它存在的,是作者笨拙而長久的內心積累。就這個意義而言,靈感是笨的。”鐵凝對靈感解讀,與雷平陽有著內在的一致。她說:“靈感是一種喚醒,是對作家胸中沉睡的富礦的打開。我們到底該如何尋找創作的靈感呢?如同信息不是智慧,智慧不等于靈感,靈感亦無法捏造。像人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飛升。也許,尋找就是不尋找。等待就是不等待。要得到靈感,就要先忘掉靈感。這其實是一種積極的遺忘,當我們把全部的情感、智慧和敏銳的觀察力,把對生活不疲倦的熱情,投向對人生世相的追問和對生命的誠實體察時,靈感才會不期而至。”
莫言說,靈感有大有小,小靈感來自日常生活,大靈感則要有大事物的激發,只有大靈感與小靈感結合起來才能寫出好作品。作家獲得靈感的方式千奇百怪,因人而異,可遇而不可求。靈感又大量存在,無論用什么方式獲得靈感,要成為一部作品,還需要大量的工作和大量的材料。一部好的作品,必是被靈感之光籠罩著的作品,而一部平庸的作品,是缺少靈感的作品。作家祈求靈感來襲,就必須深入到生活里去,作家希望靈感頻頻降臨,就要多讀書多看報,作家希望靈感不斷,就要像預防肥胖那樣:管住嘴,邁開腿。“從這個意義上說,夜半三更到田野里去奔跑也是不錯的方法。”回顧自己最初的創作道路,莫言幽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