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似乎學會并善于從已成定勢的理論和都市角度的理念去認識、對待生活,這讓我們缺失了太多——主要是在與生活的原生態和自然的溝通中隔著一堵玻璃墻,我們感受不到泥土的草腥味和萬物生長釋放出來的生命活力。
>> 現實主義藝術既對于經驗有著嚴格的要求,又對情感有著近乎癡迷的偏好,這樣的藝術確乎“來源于生活”,卻必然不同于生活。
>> 寫生與寫真、寫實與寫意,雖僅為一字之差,卻道出了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在理論與實踐層面的觀念差異。
立夏稱嬰(紙本水墨) 馮 遠
一直想有機會將童年記憶、工作經歷以及創作歷練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情景往事,通過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這數十年來,美術界創作了大量反映歷史、反映現實生活的主旋律題材。不經意中,在創作思維、手法、形式、技藝上形成了一套模式。因為注重人物畫的功用和喜聞樂見,甚或不惜較多地借助了照相攝影的寫實手法,讓許多作品沾染了造作矯情的概念化、圖式化習氣,窒息、制約了藝術創作的想象力與表現力,同時也折損了繪畫作為藝術應有的形式趣味與造型特點,導致表達能力的退化。出于自我檢省的目的,我一直試圖改變并克服這種現象對我藝術創作的侵蝕。
癸巳冬月,我采用系列組畫的方式,按照農歷四時更易的順序,將我幼年在常州外婆家、無錫姑母家度假過年的生活記憶,通過當年喜愛的游戲串聯了起來,這就是《四季嬰戲圖》的來源。其中的“爆竹新歲”、“元宵舞燈”、“春早放箏”、“端午驅邪”、“秋拾歸倉”、“戲蛐秋聲”、“除夕祈?!钡鹊龋际俏以泤⑴c其中的舊事。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兒時的玩伴想必早已相逢不識,但當年的淘氣頑劣以及時不時的惡作劇所引來家長們的呵斥、責罵則是真真切切,猶在耳旁。越是晚近,這些圖景越是常?;芜^腦際,濃濃的懷舊情結越發清晰起來。
《閩南風》系列組畫創作源于我研究生剛畢業擔任教學工作時帶著浙江美院78級本科生在福建惠安寫生的生活經歷。當年漁村的陽光熾烈、海風和煦,惠安女別致的裝束、自然的情態十分入畫,迥異于不同地域人群的生活習俗、民間傳統,讓我對吃苦耐勞、勤謹節儉的惠安婦女油然而生了敬意。生活、勞作中的她們追求美好、質樸、恬靜,于是就有了當年的一組團扇形小品畫,當然畫中的惠安女形象顯得更詩意化,更具唯美特質,因之多年來一直有愛好者索要求藏而不舍,于今重新創作,則其中的筆情墨趣更多了一份用心與講究。
《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既是藝術家常作常新的繪畫題材,也是我反復創作琢磨的古典人物畫造型實踐。今人畫紅樓人物既要精讀揣摩并保持原著中人物形象的精妙獨特之處,又要突破清代版畫插圖和后人臉譜化的創作制約;既要符合當時生活情景、吻合文學作品中人物的精神意蘊,又要契合當代人的審美取向;既要發揮中國繪畫語言的高蹈優長,還要充分施展水墨寫意畫技巧的寓豐富于洗煉。我能做的,是在前人和當代前輩成果的基礎上,努力體現中國寫意畫藝術的經典性、表現性,以及由此產生的觀賞價值,進而彰顯中國藝術的傳統特色、時代氣息和現代視覺樣式,求得更高層次的融通互補、雅俗共賞。
數十年來,我們生活在一個再造的都市世界中,除了為創作擷取素材,間或的采風、旅游外,我們與自然的關系已十分陌生。文學藝術,是我們間接了解生活的途徑之一,并且日漸會成為都市中人無法缺少的伙伴。這些年來,我們似乎學會并善于從已成定勢的理論和都市角度的理念去認識、對待生活,我們甚至不期然地把生活也誤以為是藝術中那種或精心設計或粗制濫造的第二自然,這讓我們缺失了太多——主要是在與生活的原生態和自然的溝通中隔著一堵玻璃墻,我們感受不到泥土的草腥味和萬物生長釋放出來的生命活力。我們的認識與情感漸漸成為一種受理性支配的判斷,而不是真實的感受,尤其是當它來自于直覺。
現實主義藝術,在這里指以寫實風格為主體的藝術,決定了藝術家的性格取向是現實的,或者因為從事現實主義藝術創作反過來影響了藝術家性格的養成?,F實主義藝術關注的是目力感官所及與虛無(非現實,非具象)之間的廣袤空間。自然主義、古典主義藝術訴諸于藝術家所能接觸觀察到的世界,但那些思想深邃的寫實藝術比感官雖然進了一步,但卻止于虛無之限。經驗、歷練是個人擁有的可以用于創作想象的資材,它高于感官,是謂感性。感官訴諸直覺現象,具有官能性特征,而感性則具有理智、智慧的擷取,投射并融入個人的情感價值判斷,從而才有可能返歸于認識的檢省與升華。
現實主義藝術既對于經驗有著嚴格的要求,又對情感有著近乎癡迷的偏好,這樣的藝術確乎“來源于生活”,卻必然不同于生活。它需要有知識、技能、情感、思想的陶冶、淬煉和生活的體悟與積累。一如覆蓋地球的塵土,數百年才可能通過各類腐殖質生命生成、死亡輪回的層層覆蓋,一毫米一毫米地增厚為能夠滋養植物生命的土壤。無以計數的時間壘砌,像年輪一樣的周而復始,盡管其質地可能各不相同,但其孕育的生命卻何其光彩奪目。
寫生與寫真、寫實與寫意,雖僅為一字之差,卻道出了中國繪畫和西方繪畫在理論與實踐層面的觀念差異。“真”者,物之神所主宰,是現實世界中對象、物象、景象之上的悟對與超拔。“意”者,簡約表達物之真意也,是高于現實對象、物象、景象的形而上下、心手合一的境界。寫生的功用在基礎、在能力訓練、在素材搜集、在把握生活感覺。寫生之于中國畫藝術乃為手段,止于功用,非為目的,寫生不應求纖毫畢現而謹毛失貌。寫生在于培養、訓練獨特的心、眼、手的配合,進而達到目視心記、中得心源。夸大了寫生的效用,則不利于激發尤其是人物畫家求取那種“人人眼中有、個個心中無”的想象能力和表現能力,而方今人物畫百面一風,多擅以“似勝不似”的描摹炫技之弊,其源蓋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