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舞協名譽主席白淑湘(左一)、中國舞協主席趙汝蘅(右一)、中央芭蕾舞團團長馮英(右二)與戴愛蓮(左二)的合影

馮英
馮英中央芭蕾舞團團長,全國政協委員,芭蕾大師,國家一級演員,政府津貼獲得者。11歲開始學芭蕾,1979年畢業于北京舞蹈學院,1980年進入中央芭蕾舞團擔任主要演員。曾在《天鵝湖》《吉賽爾》《希爾維婭》《堂·吉訶德》《魚美人》、《林黛玉》《楊貴妃》《紅色娘子軍》等劇目中任主角。1998年獲文化部優秀專家稱號。2004年被文化部任命為中央芭蕾舞團副團長,2009年被任命為“中芭”團長。2007年獲中央國家機關優秀女領導干部稱號,全國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
有一幕讓我至今難忘,就是戴愛蓮先生對黨、對信仰的一種忠誠。她要求入黨多年,入黨是她一直的愿望。當她在病房里、在病床上申請加入黨組織時,她那瘦弱的身軀、強大的內心力量讓我感動;在她向黨宣誓的那一剎那,我感到無比的震撼,那個瞬間、那個畫面一直留在我的腦海中——戴先生從沒有放棄過她一生的追求! ——馮英
今年是敬愛的戴愛蓮先生誕辰95周年、逝世5周年紀念,由北京舞蹈學院主辦、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協辦、中國舞蹈博物館承辦的系列紀念活動日前在北京舞蹈學院舉行。回憶往事,我更加感念她崇高的人格魅力。
戴愛蓮先生第一次指點我的時候,我剛到中央芭蕾舞團,只有18歲。戴先生那時是我們芭蕾舞團的藝術顧問,每次團里一有演出,她老人家就會到場,排完演完之后,她總是循循善誘地、慢慢地把你的優點與不足一一道來。當時我第一次排《天鵝湖》,我跳的是白天鵝和黑天鵝,我覺得黑天鵝的那種誘惑應該用“翅膀”和眼睛詮釋出來,但當我跳完后戴先生對我說:“你太過于表面了。”我當時還不太懂其中的深意。我覺得就是該用眼神來刻畫,就是該用后背和“翅膀”來體現對王子的誘惑,但她卻說這樣“太表面了”,我當時真的難以理解。而對這個角色的深入理解是在此后戴先生為我們排練《天鵝湖》之后。
1984年戴先生引進經典芭蕾作品——《吉賽爾》,我被安排演“鬼王”的角色,因為團里認為我的形象更適合這一角色。后來戴先生知道了,她安慰我說:“其實你可以試一試吉賽爾,你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其實我的內心也非常渴望演吉賽爾,因為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演主角,所以當我完成了“鬼王”的角色,又試著在后面跟著學吉賽爾的動作——是戴先生的一句話點醒了我,我覺得自己可以試一試。最開始,我不太自信,因為我的外表看起來的確比較冷酷,團里給我的定位也是外形不太適合。后來有一次戴先生看到我怯生生地在后面學,就說:“你要想表演,就要把內心的活動表現出來。”她說我太憂郁了,過早地把吉賽爾的悲劇色彩表現了出來,吉賽爾應當是一個快樂的鄉村少女,一出場應該是純真喜悅的形象,之后才會有后面的悲劇對比。所以她點撥我時更多的是在給我增加信心,幫我詮釋、刻畫人物。她每過一段時間就會來看一次排練,后來她很高興地對我說,你好像明白一些了,演得比以前好多了。后來我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英國專家來團里,決定讓我彩排女主角,戴先生得知了也很高興,因為正是在她的鼓勵下我才得到了這個表演機會。看完第一次彩排后,戴先生高興地來到后臺,祝賀我說:“還不錯,但是還要好好消化。”
1985年,戴先生把尤利耶夫請來排《唐吉訶德》。能夠請到尤利耶夫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因為他平時很忙,而且脾氣比較大,是一個很個性的人。但是尤利耶夫一看到戴先生就沒事了,因為戴先生是他的干媽。戴先生的影響力遍及全世界,英國還為她鑄了銅像,立在了英國皇家舞蹈學校之前。排完《堂吉訶德》全劇之后,我們的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戴先生的生命里除了舞蹈還是舞蹈,然后就是對下一代成長的關心與幫助,這是我自己親身感受到的事。有一年,我們去法國巴黎參加國際芭蕾舞比賽,當時賽事的通知有點出入,我和舞伴變成了示范嘉賓的角色,只作為展演的部分表演。當晚戴先生看完演出卻很高興,她上臺很激動、很興奮地擁抱我,但是我們都有點難過,因為我們沒有比賽,沒有拿到任何獎項。戴先生卻對我們說:“就算能拿到金獎又能怎么樣呢?現在你是給別人示范表演,這是多么高的榮譽!”后來回國了,她也總提起這件事,并說,“示范表演證明我們中國芭蕾的地位提高了,法國作為芭蕾舞的故鄉能夠認可你,這是最大的好事,這是莫大的榮譽!”
1986年,戴先生提出來要給我們排練《天鵝湖》。那時候她年紀也不小了,但經常給我們排一天的舞蹈。有一次她為排一段白天鵝的出場,就給我們排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從1978年開始排《天鵝湖》,1979年畢業演出演的就是《天鵝湖》,我自認為已經演得很不錯了,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戴先生在親自給我排《天鵝湖》的時候,這一個出場竟然沒讓我出去,整個上午都在排。她主要是在教我一種方式和方法。她說我的表演之所以太外在,就是因為沒有內心的呼吸,要把握一種呼吸的力度,就是說在舞蹈的節奏運用上以及音樂的呼吸上,要運用一種現代舞的呼吸法。戴先生親自給我做示范,當我看到她詮釋的白天鵝一見到王子時表現出的那種緊張、恐慌和不安的時候,忽然就知道她在要求我什么了——她希望我們的舞蹈不只是一種肢體的表達。戴先生的示范做得好極了,從那時候開始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跳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自己在跳什么!她這種對年輕人的要求,讓我從內心感到很感動、很感激,因為她的認可就是對我成長的一個認可。排演《天鵝湖》的過程,也是我的舞蹈表演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而戴先生親眼見證了我的進步。
1988年,我開始排練《林黛玉》,嘗試詮釋一些中國的東西。戴先生看完我的表演以后,總會提出很細小的缺陷,比如她會跟我說:“你那兩下在干嗎?你的手在干嗎?”她對藝術創作是非常細致、極其認真的,比如她還對我說:“你看過魚嗎?魚尾是怎么動的,魚鰭又是怎么動的呢?你看你的胳膊,東一下西一下的……”戴先生對這些細節的糾正,讓我看到了一個老藝術家的細致與精致。
《紅色娘子軍》這部舞劇在中國芭蕾舞史上的分量是無可替代的,從1964年演到1979年,直到1992年又重新復排。小時候我一直跳喜兒,直到1987年我才試排瓊花,試排時戴先生對我說:“你不像!你不像!”我問她應該怎么去注意,她說:“外形不像沒有關系,要善于運用節奏,要捕捉人物的形象,以前有些演員樣子也不像,但她們的力度掌握得很好,所以是最像的。你要按照她的思路去找,去音樂里面尋找人物形象,包括節奏里面的力度,你的情緒和動作要和瓊花的性格形象完美地結合起來,這樣別人就不會注意你的外形了。”后來我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把瓊花這一角色比較到位地完成了。1992年《紅色娘子軍》全劇恢復,她對我說:“你好多了,但還是差一點。”她幫我分析人物時說,你可以處理一下自己的風格。我后來自己就琢磨,覺得應該演繹得再豐富一些——讓人物豐富起來,把參軍后的精神氣概體現出來,體現全方位的表演效果。后來我的表演得到了戴先生的認可,從最初的“你不像”到“好多了”,我覺得這是戴先生對我最好的嘉獎。
1996年6月20日,是我最后一次演出《天鵝湖》,戴先生也來了。冥冥之中,我所有的重要演出她都會出現。在成長的道路上,戴先生始終關注著我。掛靴演出中最讓我感動的是,戴先生看完我的表演之后說:“馮英,你長大了,成熟了,你現在是藝術家了。”那時候她已經知道我要退下舞臺不再跳舞的意愿,她就說:“你不能退,你一定要跳下去,要讓更多的人看到你真正的藝術。”對于一個舞蹈家而言,發自內心的喜悅和自豪感無非就來自于專家對你的認可,或是像戴先生這樣權威性的、舞蹈事業“第一人”對你的認可。所以當時我真的是激動得滿眼淚水,因為我們都是一樣從事舞蹈事業,自己的成長道路上都是充滿了坎坷的。尤其是在我即將掛靴的時候,她還給我鼓勵,說:“要堅持演出,不管我在哪,我都會來看你演出的,所以你一定要繼續演。”她的那番鼓勵讓我很有感觸,我說我會記住您的鼓勵。但是后來我還是選擇退下了,因為我覺得人才都是后浪推前浪,我應該把機會留給更多的年輕的演員。后來據說戴先生還對別人說:“馮英不聽我的話,我讓她繼續演出她卻不跳了。”我確實覺得戴先生一直在關心著我、鼓舞著我。
1999年排中國版《胡桃夾子》,戴先生看過之后對我們提了幾點意見,她說今后在排古典舞蹈的時候一定要謹慎,一定要對經典的作品更加仔細地對待,三思而后行,想好再做。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去表現中國文化,結合尺寸的把握是十分重要的,戴先生對我們提出了很多希望和要求,并告訴我們要以一種很慎重的態度去對待精品。
有一年,我看了一部關于戴先生的紀錄片,片中有一個80高齡的她在農村拖拉機上的鏡頭,當時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流——她對民族藝術的熱愛、對舞蹈進行的深入研究,這種精神太讓我感動了。后來我問她:“您去采風,有人照顧您嗎?”“我干嘛讓人照顧?”她輕松地說。我心里特別有感觸,她已經如此德高望重、功成名就了,其實本可以享晚年的清福,但她卻沒有,她仍然繼續對舞蹈事業進行默默的奉獻。
2004年,我開始擔任中央芭蕾舞團副團長,越來越忙了,也沒有為戴先生做更多的事情,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有一次我去戴先生家,忽然覺得自己對她的關心很不夠,感覺她有一種孤獨感。所以我想,不論是對自己的老師也好、親人也好,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因為這種遺憾是以后沒辦法彌補的。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對戴先生一直懷著一種感恩、感激的心,所以我也告訴自己,以后自己能做的事情一定要盡力去完成,不要讓任何事情留下遺憾。
戴先生生病以后,我們都非常關心,有一幕讓我至今難忘,就是她對黨、對信仰的一種忠誠。她要求入黨多年,入黨是她一直的愿望。當她在病房里、在病床上申請加入黨組織時,她那瘦弱的身軀、強大的內心力量讓我感動;在她向黨宣誓的那一剎那,我感到無比的震撼,那個瞬間、那個畫面一直留在我的腦海中——戴先生從沒有放棄過她一生的追求!
我回憶的雖然都是些小事,但都是最真實的,它們都常留于我的心中,戴先生的人品、人格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她放棄國外優越的生活回到祖國的懷抱,在艱難的環境下對舞蹈事業日夜奔波、奉獻,她對年輕人一點一滴的關心、指點,她簡單、質樸的生活,她那高尚的人格,她那熱愛中國共產黨的精神……這一切,都太值得我們學習,太令我們感動。
(本文為馮英在紀念戴愛蓮誕辰95周年、逝世5周年活動中的講話,本報記者李博根據中國舞蹈博物館供稿整理)
(作者為中央芭蕾舞團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