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尹中的詞人
[一]
行走于清明上河園,似乎就是行走在北宋東京的大街上。
能碰到寇準、包拯、宗澤嗎?好像遇到包拯了,他剛才還在門口迎接了,人多,我只是聽說。其實對于上述三位開封府尹,即使遇到我也不會太過激動。若果是歐陽修、范仲淹、蘇軾、司馬光,可就不一樣,一首詩詞或許就立時響亮起來。這些大文豪,可都是做過開封府尹呢!
當時的開封府尹,是何等的顯赫,皇親任開封府尹者,多為事實上的儲君。太宗、真宗、欽宗未當皇帝之前也曾坐鎮開封府。皇親以外的人能坐上開封府尹的位置,其榮耀可想而知。皇上選開封府尹,絕對要審慎認真,因為關系著他所在的都城的安全以及建設和生活質量。只是誰在開封府尹的任上,都不會做長,即使這些文豪級的人物,也大都是一年的光景。一年能做什么呢?做不了太多的事情,可能只是為了給一個名分,說明對你的重用。而得到重用的人也就不敢懈怠,不管多長時間,都要不負上望。這樣也就接力賽一樣,一任接一任傳下去,開封在這種接力中漸漸發生變化。倒也免除一些人培植親信,拉人情關系。而歐陽修、范仲淹、蘇軾、司馬光之類,除了任上盡職盡責,恐怕就是讀書寫作了。
雖然時間不長,但是汴河是要經常走一走的,虹橋是要上一上的。這樣我就覺得似乎看到了他們的影子。
他們的影子首先在宋詞的輝煌里,我拿幾位開封府尹舉個小例。
[二]
首先,范仲淹在我的眼前走來。范仲淹是位奇才,寫東西可以不到現場,而寫得比現場還靈動萬分,《岳陽樓記》就是明證。那時他在河南南陽任上,接到好友滕子京的好意,也不去看一看,就聯翩浮想,完成一篇千古絕唱。讓后人對于深入生活和虛構的問題引發好多爭論。范仲淹的詞也很好,雖然詞作傳下來的不多,只有寥寥五首,卻篇篇精粹。
你看他的《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這首詞凄清、深沉,還有些悲涼和傷感,在這悲涼傷感中,一股英雄豪情回蕩,波瀾壯闊,氣勢無邊。
還有他的《蘇幕遮》: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以沉郁雄健的筆力抒寫低回婉轉的愁思,聲情并茂,意境宏深,有一股含遠山,吞長江的氣勢,讀著會讀到一種情懷中去。
范仲淹的詞作對當時詞風以及后世詞影響深遠,他既開豪放派先河,又使婉約詞變得清新端麗。
接著是司馬光,一部《資治通鑒》,光耀文史。司馬光是個學者,有名的道學先生,為人端莊嚴肅,不茍言笑。他一直搞學術研究,寫的詞不多,留下的僅有三首,對于總結他的藝術成就也夠了。
你看《西江月》: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詞的上片寫其人其境,營造出惝恍飄忽、撲朔迷離的意境,宋代文人本來就以瀟灑閑逸為生活主張,其“輕煙翠霧籠輕盈”一句,造語清鮮,全無道學氣味;下片寫感受,性靈流露,雅而不俗,余味深長。全詞自然意不晦澀,妥帖停勻。司馬光當然不像歐陽修寫得“露骨”,卻也沒有跑脫風情萬種的清麗邊界。
其作詞雖為余技,也顯示出學識之厚與感情之富了。
接下來再看看歐陽修吧,這個人更是與眾不同,他走到哪里,都能留下膾炙人口的詩詞文章。他的詞中約有四分之三都是表現男歡女愛、離別相思、歌舞宴樂之類的內容,所用詞調多以小令,概是受南唐詞的影響。但在寫法上,又有很大發展。
且看他的《踏莎行》: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還有《蝶戀花》:畫閣歸來春又晚,燕子雙飛,柳軟桃花淺。細雨滿天風滿院,愁眉斂盡無人見。 獨倚闌干心緒亂,芳草芊綿,尚憶江南岸。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腸斷。
別忘了他的另一首《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那首,那可是牽疼了好多人的心呢。李清照干脆拿去,“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闕”。
這些詞句,邊讀邊生情景,總有一句讓人感覺猛地一驚。語言方面,歐陽修多以前人成句入詞,開后代先例。歐陽修的詞因多是情雨淚花,別緒離愁,也就不像是蘇軾、范仲淹有一種豪放氣在其中。但是歐陽修的詞在社會上得到廣泛的認可,對宋詞兩大派的形成是一個揚旗引路之人。
[三]
最后走來的是蘇軾了。
我想象不到,這個大才子怎么做了開封府尹,而開封人當時好像還沒有醒過神來,他就又走了。他走得急,后來才知道他走得也傷感。
一個剛直率真,放蕩不羈的文人,曲折相伴了一生。任用,諂害,貶謫,起用,再遭諂害,貶謫,多少不公,多少痛苦,多少委屈都經歷了。對于一個堅貞不屈有著浪漫情懷的蘇東坡來說,人生坎坷又算得了什么?只會給他帶來更加有魅力的詩文。他活在自己的詩情畫意中,最沮喪最難熬的時期,他越是寫出了最好的作品,愈加使它成為一個全能藝術家。
這也就使得蘇軾的詞不僅是開了一派詞風,而且擴大了表達感情的天地,沖破了專寫男女戀情和離愁別緒的狹窄題材,促成了詞內容和風格的多樣化,使之更具有廣闊的社會性。從這個意義上講,蘇軾是令宋詞成為一代代表性文體的關鍵性人物。他的性情、襟懷、學問悉見于詩,也同樣融之于詞。劉辰翁《辛稼軒詞序》說:“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真是說到實處。
我們還是讀讀他的詞吧。先看他的《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首詞寫得豪放張揚,氣勢奪人。是借出獵一事抒發愛國豪情,表達他熱望得到朝廷重用、為國效力的急切愿望。
豪放是蘇詞的主體風格,而在豪放中也會時有溫婉情懷的流露。比如他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以虛實相襯的手法寫出對去世十年的妻子的思念之情,那情真摯濃烈,曲折婉轉,涕淚交融,怎不讓人一詠三嘆!
何況還有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水龍吟》: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蘇軾在詞中注入了文人高雅的品格,把詞家的“緣情”與詩人的“言志”很好地結合起來,特別是注入了東坡式的超曠、飄逸、野性、哲理,在詞中樹堂堂之陣,立錚錚之旗。蘇軾的詞提高了詞品,改造了詞風。“清末四大家”之一的況周頤因此有論:“熙豐間,詞學稱極盛,蘇長公提倡風雅,為一代山斗。”(《蕙風詞話》)
或可這樣說,蘇軾不是一個玩政治的人,因而在政治上是個失敗者,然而沒有他政治上的境遇,沒有生活中的坎坷,未必就會有一個偉大的文學家。現在來看,這許正是時代的不幸或大幸。蘇軾以詩、詞、文、書、畫五絕于天下,仁宗也曾因之而動情:大宋何幸,得此奇才!
北宋一個蘇軾,不知迷倒多少當時人,更不知迷倒多少后來人。數年前我讀到過一篇文章,題目直言不諱:《要嫁就嫁蘇東坡》,一個女子敞開胸襟,放肆而認真,悔不生在蘇東坡時代,而今何以去找蘇東坡樣的男人?
蘇軾,不唯女人所愛,連我也愛得夠深夠狠。
抬望眼,清園里那些迎面走來的清癯俊彥,哪一個更像蘇軾呢?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