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疑問為哪般?——古典詩歌中非肯定句的表達作用分析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君家在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且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在古典詩歌中,如果把那種明晰、確鑿、現場、實有的東西稱之為“實”的話,那么,那種模糊、流動、不在場、非實有的東西就稱之為“虛”。從效果來看,“實”顯得實在,“虛”顯得虛靈;“實”顯得有限,“虛”顯得空曠;“實”顯得執(zhí)著,“虛”顯得自由,二者的表達效果差異明顯。藝術性強的古詩,往往能將“實”“虛”較好結合起來,做到有“實”有“虛”,以“實”為出發(fā)點,以“虛”為落腳點,構建出意蘊豐富的意象。
不論是寫景還是抒情,往往首先是從“實”出發(fā)的,是依托于“實”的,其景可謂之實景,其情可謂之實情。這個“實”,是實有的,當然也就是“唯一的”。對它的把握往往是拘泥的、執(zhí)著的,我們的感知乃至心思只集中在它身上,離開不得。而在表述方式上,這種明晰、確鑿、可把握的東西往往選用肯定句來陳述、表現。肯定句在肯定某一種情況、某一種對象的時候就形成了排他性,就是排除了其他情況、其他對象。
肯定句在現實生活中是非常有用的,它使我們的思想進入明晰、確鑿、可把握的狀態(tài),從而也使我們的世界進入明晰、確鑿、可把握的狀態(tài)。因此,肯定句所肯定的不僅僅是我們的思想,也是我們的對象世界。對于以觸景生情或寓情于物的詩歌來說,這“實有”的對象是必需的,但若拘泥于“實有”、執(zhí)著于眼前又是不夠的。
詩歌的高明之處,在于在盡可能精短的體式中建構盡可能豐富的意象。其中的一種建構方式,就是虛實結合,實現從現場到場外、從有限到無限、從實景到虛情的轉變。主體的情感由眼前之景所觸發(fā)、所呈現、所依托,但又不能受到眼前之景的束縛而必須有所提升、有所超越。那么,如何提升或超越、進入自由靈動的虛境呢?使用疑問、否定或感嘆等非肯定句式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式。(在這里,感嘆常常用疑問、否定的方式進行,故而從形式上看非肯定句以疑問、否定語氣的句式為主。)正如孫紹振所說:“句式上的否定、疑問和感嘆不過是從客體描繪轉入主體抒發(fā)的一種婉轉自然的方式”,“當絕句從客體的描繪轉入主觀感情的直接抒發(fā)時,疑問、否定、感嘆往往比肯定的陳述更帶超越性”。為什么非肯定句能夠實現這種升華或超越呢?
我們看王翰《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第三句用否定句,第四句用疑問句來表感嘆。這兩個非肯定句所表現的主要是詩人的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是對主體的表現。這和前兩句主要表現眼前之景的寫實是不同的。在這里,否定句否定了一種情況,但它實際隱含著被它所否定的那種情況,即“君莫笑”隱含著“君笑”這種情況。它雖然否定了“君笑”這種情況,但它又提起、提到了“君笑”這種情況,因為必須提到它,才能否定它。我們在把握肯定句的時候,一般不會想到與之相反、相對的情況,但把握否定句的時候,卻往往要想到與之相反相對的情況。如果把肯定的一方稱為正方、否定的一方稱為反方的話,那么,否定句所形成的反方正是通過對正方的否定來實現其否定的,這樣它就必然要提及、提到正方。
而一般情況下,肯定句就不必提及、提到反方。“君莫笑”引出“君笑”,有“君笑”才會有“君莫笑”。這是否定句的作用。“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作為一個疑問句,首先是一種感嘆,感嘆戰(zhàn)爭殘酷、生命難保,其次是提起了一種事實,就是古來征戰(zhàn)少人回或古來征戰(zhàn)無人回的事實。也就是說,在這里,這個感嘆句與前面的否定句一樣,具有雙重的表達作用。
再看白居易《錢塘湖春行》中的句子:“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這是一個疑問句,幾乎是無疑而問:你不可能知道是誰家的燕子,也沒有必要知道是誰家的燕子——是誰家的燕子又與你何干呢?但仔細琢磨這個句子,又感到是無理而妙了。首先,作者不知是誰家的燕子,但他既然這么問,就說明他多少想知道是誰家的燕子——知道是誰家的燕子又怎樣呢?不怎么樣,不過是知道了一種事實,滿足了人的好奇,或者,他可以去訪問那一戶人家,親身、近距離看看那些新燕筑巢的情景?其次,問句中將燕子與誰“家”聯(lián)系在一起,既是寫實,又是擬人,將燕子與人們的生活緊緊關聯(lián)在一起。如果燕子的出現意味著春天的到來,那么,也就意味著春回大地、春回人家了。第三,“誰家”一句無疑而問,又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事實上詩人也未作答,于是“誰家”就可以是你家,也可以是我家,還可以是他家,誰家都可以,反正它是有人家的。這樣,“誰家”就不是定指而是不定指、甚至泛指了。第四,這一句子還可理解為:不知是誰家的新燕,表達的是由不知到想知又無需知的語意。這個意思與第一個意思相通,只不過第一個意思是疑問,這里卻是否定。詩中有問無答的情況又如崔顥《黃鶴樓》詩中的最后一聯(lián):“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看似一問一答,但實則虛晃一槍,沒有直接作答。這里的問句,提起了疑問,表明詩人對這個問題的意識和強烈關注;更進一步,詩人的不直接作答,使得答案具有開放性、多義性,無疑拓展了詩意空間。
這是有問無答的情況。有問有答的情況又當如何呢?請看王灣《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詩的最后一聯(lián)有問有答,自問自答,看起來是因疑而問,卻又能馬上作答,實是無疑而問。對于詩人來說,其實答案早在胸中,他的故作疑問,原是為了引人注意,或是引出話題;但在詩中既然提了問,就意味著詩人是把所問的問題當成一個關注的重點來認真考慮的,這樣它就比肯定句的語氣要重一些了。而且,問句是充滿指向性、多義性的,在作答前,多種選項是潛在存在的,只有當詩人作出回答后,選項才是唯一的。如此說來,問句是具有拓展詩意空間功能的。
我們可以將王灣的《次北固山下》與李白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作一比較。李白詩云: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同樣是“寄”,同樣是寫“虛”,李白是用肯定句,取虛事實寫的方式,顯得果斷、強烈,而王灣用的是一問一答的方式,虛事虛寫,顯得舒緩、悠然。在王灣詩中,詩人先疑問、后作答,提出他最關心的問題,表達他最急迫的意愿;這種疑問,與所有疑問句一樣,能激起人們的關注、期待,在詩人自答之前答案具有不確定性;而他的作答,雖然展示的是唯一的一種情況,但卻將引起疑問的意愿表達得十分強烈,其效果不亞于肯定句式的直接表達。
可見,在詩中,疑問句表達的是一種意向,提起的是一種欲知而強烈關注的對象。疑問句以這種意向性又引導讀者的關注、期待。疑問還往往與主體的意愿相關聯(lián)。因為與主體的意愿相關聯(lián),才會激起詩人的疑問;也因為這種關聯(lián),疑問才有意思、才有意味。如果作答,則展示了某一種情況,但作答之前答案仍呈不定性、開放性;如果不答,則引而不發(fā),答案呈不定性、開放性,即存在多種可能。另外,疑問的東西往往是不在場的、直觀不到的,否則就不用問了;這就使得詩境超越了眼前的實情實景,進入了“虛”的時空。
否定句雖然否定了對象,但又隱含著對象,這樣就比肯定句多了一層含義;疑問句雖然既不肯定又不否定,但它以強烈的意向性、引導性以及期待性激發(fā)讀者的心靈空間,同時答案的不確定性也讓人有更多的選擇。如果說肯定句是單極的話,否定句就往往是雙極的,而疑問句則可能是多極的。這里的“極”,所體現的就是句子意味的關聯(lián)性或意向性。古詩中的否定句、疑問句跟寫實的肯定句比起來像是閑話、廢話,但因為否定句、疑問句往往都具有提起的作用,即提起人們對那個不在場的對象的關注、期待,因而又具有拓展語意的作用,可謂之閑話不閑、廢話不廢。
(編輯:高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