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逢學:家里就是傳習所
張逢學在制作楮皮紙。
“倉頡字,雷公碗,灃出紙,水漂簾……”這是流傳在陜西西安的一支民謠,說的正是位于灃河邊北張村的一項傳統手工技藝——楮皮紙制作技藝。楮皮紙制作技藝是傳統造紙技藝的一種,使用楮樹皮為原料,手工抄制而成。
北張村坐落在秦嶺腳下、西安市的南面,距離市中心20多公里。由于人多地少,當地百姓自古以來就依靠山區的楮樹皮(當地稱枸樹皮)資源造紙維持生計。據當地老人講,他們祖祖輩輩都是紙戶,直到改革開放前,這里基本上還是家家戶戶都有造紙作坊。20世紀80年代以后,因手工造紙的用途和經濟收入大大減少,村里大部分人轉做他行,使得這一古老的工藝處于瀕臨滅絕的境地。2008年,楮皮紙制作技藝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遺名錄。如今,在北張村,僅剩幾戶人家還在堅持手工制紙,張逢學一家便是其中之一。2009年,張逢學被命名為這一項目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
張逢學的家在村子的中間,筆者去的時候還沒有院門。兒子張建昌在后院的池子邊抄著紙,兒媳則將抄好的濕紙分開貼在前院的一堵斷墻上晾曬。熱情好客的張逢學比較健談,說起自己學習制紙技藝的經歷,聲音洪亮、思路清晰,很難相信這是一位年至古稀的老人。
和所有傳統手工技藝一樣,從事楮皮紙制作需要長期跟隨父輩學習,其中的艱難和辛苦只有藝人自己知道。
“有錢人把娃送到學堂里,沒錢人把娃送到河灘里。”這是過去在北張村流傳的一句話。前半句好理解,村里的孩子到了年齡,家里富裕的便送到學堂里念書,用知識改變命運。而窮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學,則要跟隨大人學習一門手藝將來養家糊口??蔀槭裁词撬偷胶訛├锬兀窟@便和造紙有了關系。造紙技藝的一個重要環節便是在河里洗瓤,洗瓤是造紙技藝中最關鍵的一個環節,也是最痛苦的環節,即將采摘的楮樹皮用石灰水浸泡發酵后,通過在河水中揉搓漂洗,使樹皮與內瓤分離的過程。
張逢學9歲時便跟隨父親在河里學習洗瓤制漿技術。夏天天氣熱的時候在水里洗瓤既有趣還涼快??墒堑搅硕?,河水冰冷刺骨,沒有專用的鞋褲,下水只能打光腿,開始時腿腳皮膚受凍變紅,隨后就變青發紫,實在受不了了就上岸燒點柴草烤一烤,暖和點后又得繼續下河。
踏碓是手工造紙的一項重要工序,利用杠桿原理反復砸壓楮樹皮使之纖維化。因為踏碓時聲響很大,黎明開工,常常影響到鄰近村子的人休息,所以鄰村人常用“北張村的枸(狗)踏碓,把人整的不得睡”這句順口溜來表達不滿。其實,踏碓不僅要起早貪黑,還是個危險工種。通常是父親踏碓,張逢學負責轉楮樹皮,小孩子瞌睡多,加之勞累,常常翻著翻著就打盹,一不注意手就會被石碓砸著,自己受疼不說還要挨父親的責罵。學藝的艱辛磨練了張逢學的意志,漸漸地什么苦都能吃,再累的活也能撐得住。
除了洗瓤、踏碓等工序,制作楮皮紙還要經過制漿、抄紙、除水、曬紙、揭紙等諸多工序,細分下來有70多道。14歲時,張逢學已經掌握了造紙的全部技藝,慢慢可以獨當一面,不久便進入長安縣手工造紙廠工作。1959年,20歲的張逢學參了軍,在部隊的3年里,一邊進行軍事訓練,一邊學習文化知識。退伍后的張逢學選擇了回鄉務農,并繼續從事造紙生產。當時公社將工匠集中起來,統一生產、統一由供銷社銷售。村中的藝人開始由個體生產轉變為分工協作生產。張逢學被分配承擔造紙過程中最累、最苦的環節——制漿,兒時的磨練和部隊的鍛煉,讓他對這樣的安排堅決地服從,樸實的他認為這是起碼的覺悟。
在張逢學的回憶中,童年和青年時代應該是手工造紙行業最為興盛的時期。村里幾乎每家造紙作坊的墻壁上都供奉著造紙祖師爺蔡倫的神像,村外還有一座蔡倫廟,接受紙匠和村民的祭拜。每年農歷大年三十,村里會舉行盛大的蔡倫廟會,吼秦腔、逛集市,男女老少鬧廟會。解放前,北張村手工造的白麻紙曾風行延安,解放區和西安地區的報紙大量使用北張村出產的紙。西安地區大量的廟宇道觀印制經文和傳單的紙,以及過年時印制年畫所用的紙也都出自北張村。
然而隨著手工制紙行業的衰落,北張村的手工造紙作坊為了減少成本,開始生產回收紙。從印刷廠收購邊角料,再用機器打漿,用一天打出的紙漿就可抄一個月的回收紙,簡易方便而且成本很低。相比之下,生產楮皮紙工序非常復雜,準備半個月的漿卻只夠抄5天。此外,由于價格較高,楮皮紙銷量很有限,偶爾會有美院的師生來買,或者是一些游客買回去收藏而已,所以造紙作坊只在有大量訂貨的情況下才做楮皮紙。
在筆者與張逢學交談的過程中,張逢學的兒子張建昌站在水池邊一個1米見方的洞里,手持飛桿在水中來回攪動,讓纖維均勻分布在水中,隨后巧妙地使漿中的纖維覆蓋在紙簾上,形成濕紙,一張張疊放于紙床上。待達到一定厚度后,將成沓的濕紙放在支點上,逐漸除去濕紙中大量水分,形成紙磚,每道工序的動作都十分嫻熟。
“兒子目前還沒有掌握制漿的手藝,因為這不是兩三年能學會的,要付出很多時間,耗費很大的精力。目前他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要通過生產回收紙來養家糊口,所以沒有太多的精力來學習制漿的技藝。”談到楮皮紙制作技藝的傳承,老人的話語中透露著一絲無奈和傷感,“村里掌握制紙技藝的老藝人相繼過世,而年輕人因辛苦且不賺錢又不愿意再繼承這門手藝。但我實在不愿看到這門老手藝就這樣斷了。”
這幾年,隨著各級政府的重視、媒體的宣傳和非遺保護工作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人了解了楮皮紙,張逢學的家訪客日漸增多。相對于前些年,張逢學一家的收入有所增加,新落成的三層樓房和鐵藝大門顯得整齊別致。為了讓參觀的人們了解手工造紙的過程,張逢學在后院又增加了一個撈紙的水池,用于參觀者親身體驗竹簾撈紙的過程。張逢學的家,已經成為楮皮紙制作技藝的傳習所。
(編輯:單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