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為鏡,妙悟古今(上)——訪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葛曉音
葛曉音,1982年獲北大中文系中國古典文學碩士學位后留系任教。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著作有《八代詩史》《漢唐文學的嬗變》《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山水田園詩派研究》《唐宋散文》《中國名勝與歷史文化》《古詩藝術探微》等。
從“仰天大笑出門去,無人知是荔枝來”到“問君能有幾多愁,as a boy without a girl”,盛行在網絡微博上的詩詞混搭一茬更比一茬炫,年輕人樂在其中,老先生卻皺起眉頭:是中學的唐詩宋詞教得太死板,還是大學古代文學教育太松懈,以至于學生離了書本竟如此“無法無天”?記者近日采訪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教授葛曉音女士,聽她把那一代人與古代文學的緣分細細道來,讀史不乏閑情雅趣,觀詩必得清詞麗句,覽古自有無用之用,想來于今日混搭一族的頑癥該大有裨益了吧。
詩詞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記者:很多人在大學時就讀過您寫的《唐宋詩詞十五講》《杜甫詩選評》,讀這些書,感覺到您對詩詞的解讀非常細致入微,從行文中也可體會到像古代詩人、詞人那樣的情懷,您最初是怎么喜歡上古代文學的?
葛曉音:有一點家里的影響,我父親是上海新華京劇團的編劇,當時的京劇劇目是以古裝為主的,京劇的編劇要懂得京劇唱腔,懂得照著曲譜填詞,也需要一些詩詞修養,我父親有時候也喜歡寫一點古典詩詞,寫得不多,寫完后他會給我們這些做子女的看看,家里相關的書也比較多。我初中時就喜歡自己讀一些古詩詞作品選,有時候借不到書,遇到自己喜歡的詩詞就抄在本子上,高中時我又遇到了一位很好的語文老師,他愛好古典文學,上課也挺吸引人,一個好老師對學生影響還是蠻大的。這都促使我高中畢業報考北大中文系,那是1963年,當時并不是一入學就選擇古代文學,但我們那幾屆,只上了兩年基礎課,主要課程就是古代文學,而且都是林庚先生、季鎮淮先生等古代文學大家來授課,他們的課講得非常好,很有吸引力,這兩年為我打下了相當扎實的古代文學基礎。
我們處在一個特殊的年代,三年級時,因四清運動,我們到農村去整整一年,不久“文革”又開始了,雖然學制是五年,但真正的學習時光只有兩年。大學里印象最深的課就是古代文學史和古代漢語,我的很多同學雖然現在已經60多歲,也并沒有搞古代文學研究,但回憶起來當時得益最多的就是這兩門課。也讓我這個本來就對古代文學很有興趣的人,在上山下鄉期間,一直也沒有忘記這個愛好。“文革”后期學校打派仗,我為數不多的“藏書”都被弄丟了,畢業前回到宿舍樓里,只撿回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中華書局編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下冊,很珍貴,我把它隨身帶到新疆。知青們在農場勞動之余,互相換書來看,有的青年帶了很舊的古代文學作品選,那時讀書可以說是如饑似渴,還親手抄寫不少詩詞,抄過之后印象就比較深,加之當時無所寄托,這些詩詞就是精神食糧,對我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記者:您最喜歡的詩人是哪一位?
葛曉音:年輕的時候都喜歡,研究慢慢深入之后,對很多作品的理解也更深入。比如小時候也喜歡杜甫的詩,有的詩初讀沒有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非常感動,但不知道為什么。直到今天我還是最喜歡杜甫,通讀了很多遍,每讀一遍都覺得可以離他的心靈更近一步,體會到他確實非常偉大,不限于我們一般所說的憂國憂民,還有在藝術上的創新,海涵地負的包容力,那種氣度古往今來很少有詩人能與他相比,他確實是一位中國詩歌藝術的集大成者、一座高峰,好像詩歌發展到這個階段一定要出現他這樣一位詩人,才足以代表中國詩歌藝術的最高成就,其后也有很多偉大的藝術家,但藝術上這樣完美、思想上這樣高尚的只有這一位。從風格來說,我還喜歡杜牧,俊爽風流,瀟灑倜儻,他是盛唐的風格才華在晚唐的回光返照,但他到了那種時候還能滿懷理想,很不容易,尤其是他的七絕,老少都會喜歡。
讀書要像老黃牛自己找草吃
記者:中文系的學生在選擇古代文學專業時往往會受到一些長輩、朋友的勸解,他們認為這是一門就業前景較淡的學科,您對有志于古代文學方向的后學們有什么建議?
葛曉音:選古代文學首先是自己的確要愛好,從就業前景來說,它絕對比不上當今的一些熱門專業,對此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作為教學者,我覺得古代文學方向的碩士、博士并不需要很多,但希望可以精一些。第一,一定要愛好,特別投入,肯為這個專業放棄很多世俗的追求;第二,不是說選擇這門專業就沒飯吃,可以從事教學研究工作,如果是碩士畢業,也尚有多樣的出路。現在看待大學專業的選擇,應該參考西方的眼光,我這些年與海外交流比較多,感覺到國內把專業和職業聯系得太緊密了。而在西方,有的人學習只是為了學習,不是為了就業,他可以拿兩個學位,而所學的兩個專業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因為喜歡,就去學習,不見得有多少實際的實用價值,但對他的知識結構、人格修養等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古代文學的用處是“無用之用”,它的“大用”不是體現在能否直接應用到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它給人以深厚的文化底蘊,因為要掌握古代文學,就要同時對歷史和哲學有所涉獵,然而它和后兩者相比,除了有理性的思考,還有對人生的感悟,人類最高的創造力就體現在這種美的創造,古代文學就是這種創造的最高結晶。
記者:今天的中文系大學生期末考試通常是以論文或試卷的形式進行,您在讀書的時候每一門課怎樣考試?
葛曉音:也是要做試卷,有填空、名詞解釋、問題回答等等,但在研究生期間,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讀書報告。我的導師陳貽焮先生在這方面要求非常嚴格,我們要兩周交一篇讀書報告,要有讀書心得,不能重復別人說過的話。陳先生這三年的培養和訓練令我受益匪淺,他說讀書要像老黃牛自己找草吃,他會開出一些參考書目,我再圍繞這些書目尋找更多資料來閱讀。三年里寫了40萬字讀書報告,有些陳先生覺得還可以,就改寫成論文,畢業后一兩年之內大概發表了10篇論文。這段學習對于我來說非常關鍵,算是入了門,初步知道古代文學研究應該從哪些方面著手,基本的研究方法也有所掌握,知道了研究者不能人云亦云,要提出自己新的創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古代文學評價體系比較單一,到80年代初,思想開放,有很多舊的學術條框被打破,很多問題可以重新評價,給予我們較大的發揮空間,那段時間我的收獲很豐富。
記者:您在考察學生古典文學學習效果的時候喜歡出什么類型的試題?
葛曉音:名詞解釋和填空還是有的,我更喜歡出一些讓學生靈活思考的題目,比如舉宋元明清某一個詩學批評中對某位詩人的評價、某句話,請學生結合具體作品來回答,你對這個評價怎么看,給他比較大的思考余地。或者舉出對某位作家、某個作品不同的看法,問學生怎么看。這類題目可能沒有標準答案,他需要調動所有的古典文學知識儲備來回答,最重要的是看他能不能思考問題,一定沒有現成的答案可以背,這樣就可以看出一個學生是不是真正適合做研究。
“背”與“不背”
記者:古人讀書大部分是依靠背誦,背誦這種方法在今天是否適用?
葛曉音:還是適用的。我們也是這樣過來的,背的時候多半都不理解背的是什么,小時候的強制性記憶是很不容易忘記的,長大后還有興趣的話,背過的東西自然而然會浮現出來,會漸漸明白這些是什么意思,我們這一代人無論是學文學還是學理工都會背很多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會消化,不背的話,看了很多,會模糊成一片。小孩子記憶力強,接受事物的方式也比較單純,背誦很有效。我改本科生考卷時發現,有些學生在答題時舉的例子都是中學課本里的,大學里學的幾乎一首都舉不上來,這也很說明問題。其實讀大學之后也需要背一些,我的很多老師講課時講到的作品都背得滾瓜爛熟,講《詩經》《楚辭》也是隨口就說出其中的句子。
記者:您參與撰寫的《詩詞鑒賞辭典》在一些中學里被作為標準答案,您覺得這樣的標準是否恰當?
葛曉音:我不贊成學生背誦《詩詞鑒賞辭典》中的解釋,第一這本書里鑒賞水平參差不齊,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最早的《唐詩鑒賞辭典》約稿比較慎重,后來有一些詩詞鑒賞書籍的文章是在讀學生撰寫的,或研究經歷尚淺,或缺乏新見或存在偏見。詩的解釋即使對于名作來說也仍有很多分歧,我在教學中會告訴學生有幾種不同解釋,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去選擇他認為最恰當的一種,但是要說出理由。文學研究沒有絕對的標準,《詩詞鑒賞辭典》是否可以作為標準答案也值得商榷,它可以作為參考書。學生的理解不夠透徹,可以采納書中的解釋;學生懷疑別人的解釋,提出自己的看法,是最好的。我鼓勵學生有自己的感受,能用自己的語言來表達,這是最好的境界,背誦前人的解釋也需要有選擇,有自己的標準,但這只是第二等的境界。言之有據,有一定的感受都應該允許。
漢學與翻譯
記者:我們應該怎樣看待歐美、日韓的漢學研究?
葛曉音:歐美、日韓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水平和特點各不相同,其中日本的水平最高。海外學者看問題的角度和我們不同,了解多一些,有助于突破我們的習慣性思維。但是也要善于辨別,不能一概照搬和簡單模仿。對于一般讀者,老一輩的先生比如劉若愚先生給西方學生講的《中國詩學》,比較淺顯,比較適合一般讀者看,因為一定要把西方學生不理解的內容講得特別容易懂。
翻譯過來的漢學研究著作現在不少,有些專業程度非常高,不是很適合普通讀者看,要說雅俗共賞,松浦友久先生的《節奏的美學》《中國詩歌原理》有大學程度以上的愛好者都可以看。西方研究大體分為兩路,和國內相似,一種是注釋翻譯,比較注重文獻;一種是文本闡釋。闡釋的路子比較容易引起國內研究生的興趣,因為對他們來說比較新鮮。
20世紀初,我們曾經從西方吸收了很多特別有用的理論,研究方法對我們很有啟發。上世紀80年代初也是如此,那時候特別熱衷于三論,即信息論、系統論、統計論,熱衷的結果是沒有什么像樣的成果,反而出現了很多硬傷,即知識性錯誤。90年代以后開始轉向,轉而看重文獻。隨著海內外交流的頻繁,國內學者對西方的漢學研究了解愈益深入,現在可以比較理性地評價他們的成果,所以西方漢學的沖擊力已經沒有20世紀初和80年代那么強烈。
前幾年我去日本做研究,看了很多與我課題相關的東洋史學、印度學、中國文學的成果,我覺得活躍在上世紀30至70年代期間的那一代學者,很多成果是我們沒辦法逾越的,當時他們提出的很多課題,80年代以后我們才開始研究,那個時代日本很重視東洋學的研究,而現在他們把中國文學僅僅作為外國文學來看待。
記者:古典詩詞傳播到外國只能讓人理解大概意思,有沒有一種翻譯可以讓他們體會到中國詩詞的美?
葛曉音:日文與中文比較接近,但日文也只能從字面上翻譯中國的詩詞,不能把深層含義也翻譯出來,就像古漢語的白話注釋,意思不會走樣,但語感完全不同。歐美則更為困難,一些研究者對很多中文詞匯在詩里的用法的理解錯誤百出,因為有些詞匯很難找到對應的用語,如果想研究古典文學,那就只好直接學中文,西方人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編輯:偉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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